“敢問巨子，您心中的理想世界是什麼模樣？”
“如果墨家掌控天下，人族會過上什麼樣的生活？”
“請巨子如實回答，詳細回答。”
“比如每戶人家一日幾餐，一餐幾糧，為了得糧要付出多少勞動。”
“每月勞動多少天，每天勞動多少時辰。”
“出現傷病，是墨家醫治，還是個人醫治。”
“待年老無力勞動，又如何養老送終。”
“請巨子不要用‘安居樂業’、‘幸福美滿’之類的詞搪塞我等！”
“如果可以，還請巨子向所有墨者立誓，向天下人立誓！”
王地主話音剛落，現場瞬間響起一片嗬斥。
“放肆！”
“你是什麼東西，也配讓巨子立誓？”
“我等所求不正是安居樂業，幸福美滿嗎，你還摳什麼字眼？”
“荒謬，簡直荒謬！”
“這是辯論，不是許願！”
“想許願你去廟裡就是，彆來這！”
小墨舉手，眾人瞬間噤聲，現場一片寂靜。
絕大部分人是真的滿心憤慨。
但一些聰明人目光閃爍，心中充滿了期待。
沒錯！
武王伐商時，向天下人承諾。
承諾了解放奴隸，承諾了讓每個人都過上幸福生活。
承諾了很多很多……
五百年後的今天，彆說兌現承諾，人們已經忘記武王都承諾過什麼。
仿佛有一股力量，刻意抹除這方麵的記憶和記錄。
奴隸解放了嗎？
確實解放了，但是平民百姓作奸犯科，或者借債不還，被貶為奴隸，這就怪不著武王了。
幸福美滿了嗎？
確實幸福美滿了，但是你不努力、不上進、不勤勞，由富返貧不是很正常嘛？
就像某些大網紅，跑到山區給貧窮的老人發錢。
一人一萬，甚至好幾萬。
拍過照片後，再把錢收回來。
你就說發了沒！
你就說照片上的人是不是很幸福！
你就說這個網紅是不是很偉大？
所以，那些聰明人內心深處都渴望小墨能做出切實的承諾。
能具體到一日三餐，具體到衣食住行。
具體到生老病死、婚喪嫁娶的每個環節。
而不是空泛的“五穀豐登”、“四海升平”、“萬事如意”、“國泰民安”。
不是99%的百姓都達到了某某生活水平，實際上每個人都是那1%。
更不是人均收入多少多少，但99%的人都是被1%的人平均下來的。
唯有如此，眾人才能放下一切顧慮，死不旋踵。
小墨思考許久。
他幾次想要拿出紙筆，寫下“文以載道”。
然而，他最終還是按下筆。
“這是我的道！我自己的道！我必須問自己的心！”
許久……
許久……
陽光酷烈，知了煩躁。
眾人大汗淋漓，卻都一動不動。
他們都緊緊盯著小墨，一眨不眨。
王地主哈哈一笑，“看來，巨子根本沒想過這一茬，他和武王一樣！”
能和武王一樣，對絕大多數人而言都是極高的讚譽。
但是此時此刻，此情此景，所有人都感到這是一種恥辱。
尤其對墨家巨子而言。
可是，墨家眾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巨子沉默不言，仿佛詞窮。
又或者畏懼誓言，不敢承諾。
很顯然，墨家不是自己心中的那個墨家。
就在眾人灰心喪氣時，小墨緩緩抬頭。
四尺身高，很是渺小。
可不知為什麼，王地主生出一種高山仰止的感覺。
小墨的身形不斷拔高、拔高。
高聳入雲，撐破天際。
而王地主自己則不斷縮小、縮小，卑微如螻蟻。
雖然相距隻有數十步。
但王地主發現自己看不清小墨的麵龐，甚至看不清小墨的身形。
天子需要用旒冕才能達到的效果，小墨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做到了。
同時，小墨身邊幽暗深邃，視線無法觸及。
幽暗深邃像星空一樣緩緩轉動。
王地主隻覺得腦仁繃緊，仿佛有一股特殊的力量在勾著自己的精神意念向前飛去。
“噗通”！
王地主膝蓋著地。
不敢再抬頭，不敢再看向小墨。
與此同時，小墨緩緩起身。
“我知道，人的思想，是會隨著時間推移，隨著地位提升而改變。”
“武王在伐商之前，肯定是痛恨王權的。但武王登上王座後，他又成了新的王權。”
“性命相托的戰友成了臣子，要對他卑躬屈膝。”
“誓死相隨的戰士成了子民，要對他頂禮膜拜。”
“你們擔心我也會變得像武王一樣！”
“其實，我自己也有點擔心。”
“原本，我可以發誓——不娶、無後，如此便不會有私心，不會有私利，不會因私非公。”
“但是，我若連自己的子女都不愛，又如何‘兼愛天下’？”
“所以，我決定，墨家巨子之位，不得以血脈相繼，而是以學術相承！”
“我會從現在開始，著力培養墨家的繼承人，同時，你們也可以努力學習墨家思想，鑽研《墨經》之道，繼承我的理想和衣缽！”
“至於我們墨家對天下人的承諾……”
“我不對天下人做任何承諾！”
此言一出，四座皆驚。
誰也沒想到，巨子會說出這種話。
什麼都不承諾。
這是連之前的“兼相愛”、“交相利”都不要了嗎？
王地主雖然呼吸粗重，可是心中一片輕鬆。
“贏了！我贏了！”
然而，小墨說道：“我所有的力量和知識都在《墨經》中，我會繼續完善《墨經》，生命不息，更新不止——這就是我對萬物眾生的承諾！”
“在我看來，巨子就是悟道的墨者，墨者是未悟道的巨子！”
“每個墨者都能學習我、成為我、超越我！又何須承諾呢？”
聽到這話，在場所有墨者都心中震顫，熱血賁張。
原來，巨子對我們的期待如此之高。
可恨，我們竟然以小人之心度巨子之腹。
我們該死啊！
小墨表情不變，聲調依舊平緩、淡然。
隻是，他身形微動，抬腿向前走去。
一步踏出，本就偉岸的身形更加高大。
仿佛撐破天，踏破地。
接天蔽日，震古爍今。
“你們是墨者，是有理想、有追求的先驅！”
“而不是沉迷物欲，醉心權謀的野獸、牲畜。”
“我對自己的期望、對你的期望，遠不是幾句話能說清的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