尋常書生多是衣袂飄飄寬袍大袖,寫字之時,他們會優雅地將衣袖輕輕捋起,使之懸於桌案之下,隨著筆尖的移動,衣袖不經意地拂過桌麵,留下一抹文人的雅致。
軍士的衣著勁裝居多,偶爾有衣袖稍顯寬大的,也不過是隨意地往胳膊上一卷。
這般舉動,說得文雅些,便是灑脫不羈;若說得直白些,那便是魯莽無禮。
更令人詫異的是,無論他們的坐姿還是握筆的姿態,無一不透露出生硬與笨拙。仿佛他們的身體與筆尖之間存在著某種難以逾越的隔閡。
儘管杜喬已經提前為他們準備好了模板,隻需他們依樣畫葫蘆,一字一句地照抄,便能輕鬆完成這項任務。
但即便是這樣一項看似毫無難度、毫無挑戰性可言的事情,對他們來說,卻仿佛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,充滿了重重困難與阻礙。
他們的字跡,如同冬日裡枯萎的藤蔓,毫無生氣與活力可言,既不夠圓潤流暢,又缺乏那種行雲流水般的自然與灑脫。
每一個字的轉折之處,都顯得生硬刻板,如同機械般毫無情感地堆砌在一起,讓人感受不到絲毫的書法之美。
墨跡的深淺更是參差不齊,有的地方濃墨重彩,有的地方卻幾乎淡若無痕,這種極大的反差,更是讓人對他們的書寫產生了深深的懷疑。
他們的握筆姿勢,更是讓人大跌眼鏡。那生疏而僵硬的手指,仿佛從未與筆杆建立起親密無間的聯係,每一次的提按轉折,都顯得那麼地笨拙與費力。
顯然,這些人都是半路出家,對書法的理解還僅僅停留在皮毛之淺,遠未達到登堂入室、爐火純青的境地。
侯俊雄並非學富五車之人,他偷偷瞥了一眼那些右武衛軍士書寫的文書。
老實說,和他兒子剛開蒙時的水平差不多,甚至還要遜色幾分。
傷眼,極其的傷眼。
這樣的買奴文書,他打心底裡不願意再多看一眼。但話說回來,除了轉賣和放良之外,又有誰會經常去翻閱這些文書呢!
說到底,這些底層軍士,雖然書寫速度緩慢,旁人寫三個字的時間他們隻能寫一個字,筆畫還歪歪扭扭的,但至少他們沒有寫錯。
這等小事,除了侯俊雄這個閒得無聊的人會去關注之外,杜喬和唐高卓都並未感到意外。
李開德知曉下屬們水平欠佳,主動解釋道:“他們平時握筆的機會少,多是拿樹枝在沙盤上劃拉幾下。”
“孫校尉說,那根本不能叫寫字,隻能叫畫字。”
右武衛再是家大業大,也不可能將珍貴的筆墨拋灑到底層軍士身上。
杜喬微微一笑,“我初學字時亦是如此,直到熟練之後才敢動筆。”
李開德本就沒多少自尊心,在這一刻得到了安撫。杜喬是眾人公認的讀書種子,他的學習方法自然是值得效仿的。
更何況他還有一點農家人的吝嗇心態,想著像孫安豐那樣一開始就供應上品的筆墨紙硯,實在是太不劃算了。
他就說杜家的學習辦法,才是最合適的。李圖南等人在張法音門下學習,也是從沙盤畫起。
李開德隻是帶隊當監工,自覺雙方關係頗為親近,拉家常地問道:“杜縣尉,何時能喝上你的喜酒?到時不管男方、女方,我們都能去幫忙。”
杜喬自覺此事定得頗為隱秘,聞言一愣,遲疑了半晌才囁嚅道:“你們……都知道?”
這個問題剛好撓到唐高卓的癢處,情不自禁笑道:“我們在驛站裡又不是瞎子聾子,有什麼不知道的。”
隻不過從前礙於情麵裝不知道罷了,現在被李開德這個直腸子挑破,他索性也不再遮掩了。
“正好你們兩家住得近,中間就隔著一扇門,操辦起來方便得很。”
長安居大不易,租房成親,並不鮮見。
看段曉棠對杜喬如此照應這門親事顯然是板上釘釘了。
杜喬難得露出一絲窘迫的神色,“快了,快了!”
杜喬隻帶著一個書童上任,侯俊雄等人對他私事唯二的了解,就是未婚,以及家人在長安居住。
縣中大戶偶有提及婚事,杜喬總是推脫說需得親長做主,原來他早就定下了親事。
父老鄉親毫不知情,八竿子遠的南衙軍漢居然對此一清二楚。
突然進化到成親,侯俊雄等人必須得考慮一些比較嚴肅的問題,比如怎麼隨禮。
杜喬不欲在私事上過多糾纏,正好積累了一批文書需要過印,趁機說道:“我去過印了!”說完便溜之大吉。
李開德是個粗疏漢子,唐高卓卻是正經在權力場上曆練過兩年,雖然很快就被踢了出來。
他從杜喬簡短地回應中,品出了一絲不同尋常的意味。
待第一批文書集中過印後,唐高卓尋了個空當,將杜喬拉到營地外。
悄聲問道:“你的官職是不是要有變動了?”
事情尚未塵埃落定,杜喬不肯把話說得太死,“我希望能如我所願。”
唐高卓長長地歎息一聲,“我亦如此,希望你能替我們破局。”
他棄文從武,升遷不再受吏部轄製,但還有許多被“賣”的官員在三州泥足深陷。
秉承著那點同命相憐的微妙心思,唐高卓也期待杜喬能跳出泥潭,為其他人點亮一絲微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