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知鹿麵色有些難看起來。
隻是憑著鄭仲夏的這些話,他就知道自己此時在皇帝和顧十五等人麵前並無秘密可言。
皇帝用他,隻是因為他恰好也是李氏機要處的敵人。
“多謝指點。”
他對著鄭仲夏認真致謝,然後又問道,“隻是你為何要提點我這些?”
“謝謝你救我一命。”鄭仲夏看著他顯得異常難看的臉色,又淡淡的一笑,“再者,相同際遇的人往往容易產生共鳴,而同在夾縫中生存的人,建立的同盟會比較牢靠一些。”
安知鹿沉吟了一會,誠懇道,“我之前從未想過,像我這樣的人,會被權貴門閥認為是相同際遇之人。”
“我很欣賞你此時的坦誠。”鄭仲夏看著他,認真道,“和大唐的門閥相比,你現在最為欠缺的是對整個朝堂運轉規則的理解。你在朝堂之中是沒有根基,但你之前已經立下赫赫戰功,你和幽州那些氏族交好,可以輕易獲得他們的支持,華懷仙已死,許推背原本就是外來者,他雖官階在你之上,但以前也沒有用心經營,其實不管他還在不再幽州,華懷仙一死,你隻要能夠回到幽州,你便是整個幽州軍方影響力最大的人物。而且你並未被治罪,加上在扶風郡表現不俗,隻要讓你返回幽州,你的官階自然會升。除非皇帝或是什麼大人物刻意阻擾,幽州節度使那個位置,對於你而言順理成章,朝中官員並不會有多少反對的聲音。”
安知鹿又深吸了一口氣,沉默下來。
許推背之前也儘心儘力的教導他,但許推背本質上就是個老邊軍,並非真正理解大唐朝堂運轉法則的權貴,鄭仲夏現在隻是簡單直白的提點了他幾句,他的腦子就好像一下子開竅了。
皇帝用他,隻是因為他有足夠的利用價值,而鄭仲夏此時表現出這樣的意圖,除了是想在這祖龍地宮之中存活下來之外,恐怕更重要的原因不是什麼相同際遇的人產生共鳴,而是眼前這個藏兵庫就已經給他帶來了巨大的震撼。
這能夠抵禦音震法門的石片甲,那些架子上明顯都屬於法器的箭矢,牆麵上的那些兵器圖譜,那些嶄新的青銅弩機……
哪怕隻是得到一個藏兵庫,或者隻是得到許多秦製法器的製造之法,扶持他成為幽州節度使,就有了很大的意義。
皇帝雖然力保鄭氏,但在諸多門閥傾軋之下,鄭氏必定會丟失朝中的許多位置,一旦這樣的門閥實力出現滑坡,他們將來的處境就會越發艱難。
在這種時候,鄭氏門閥就需要建立新的力量支持。
若是裴國公軍權被瓦解,那麼接下來手握重兵的節度使,都會在大唐擁有很大的話語權。
隻是我的底細都被皇帝和顧留白所知曉,我還能擁有成為幽州節度使的機會?
絕大多數門閥的子弟自幼就開始經曆各種教導,從很小的時候,就已經學會控製自己臉上的表情,學會不讓人看出自己真實的情緒,就如太子,哪怕在皇宮無數人的監視之中,都能夠一直隱匿著自己的真正修為乃至真正性格。
但安知鹿自幼在街巷之中長大,他這樣的人物沒有經曆過什麼名師的教導,所以哪怕他竭力的隱藏著自己心中的真正想法,其實這種刻意的隱藏反而會讓人一眼就覺得虛偽,覺得厭惡。
裴雲蕖當年一眼就不喜歡他正是如此。
其實他在鄭仲夏的眼睛裡也是一樣。
所以一開始在進入地宮之中說那些話時,鄭仲夏就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他收買人心。
而此時,鄭仲夏也看出了他的精明,他的那種貪婪和小心。
但他並不在意。
他笑了笑,道:“所有的權貴都不會放心將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,你應該知道,現在皇帝和裴國公、顧十五算是盟友,但再好的盟友,哪怕真的很放心,也必定會有一些可以製衡的手段。你對於皇帝而言,可能也算得上是個很好的選擇。而對於朝堂之中其餘各股勢力而言,你隻要有展現實力的機會,或許你就會是他們眼中最好的選擇。顧留白因為許推背的原因而不喜歡你,反而會讓他們更希望推你上位。”
安知鹿並沒有急於回答。
他隻是點了點頭,也不說什麼。
鄭仲夏此時也看出麵對這樣的人,什麼和顏悅色,什麼花招都沒有用處,所以他隻是平淡的講述一些事實,希望這個年輕的泥腿子能夠真正的領悟大唐朝堂的運轉規則。
他看著安知鹿,平靜道,“其實事實證明,皇帝廢除太子的舉措沒有錯誤,被廢的太子在放逐途中還因為不喜歡你而特意派人刺殺你,這樣的性情如何能坐得了那張龍椅?大唐的皇帝該是個什麼樣子的人?大唐的皇帝可以不喜歡天底下的所有人,他可以討厭很多有野心的人,但他並不能肆意的通過陰暗的手段除去那些不喜歡的人,形形色色的人才組成了這個大唐,一個合格的皇帝,必須物儘其用的用天下所有人。”
安知鹿這時候再次認真的說道,“多謝指點。”
鄭仲夏頷首道,“祖龍地宮隻要不是所有的秘密被大曝於天下,不是所有的地方都被挖掘出來,隨意進入,對於大唐而言,那你始終就有存在的價值。而且隻要能夠活著出去,太子對你的這場刺殺,也會成為你往上爬的階梯。”
安知鹿之前未必能想得通,但他現在已經開竅,他看著鄭仲夏,道,“皇帝會利用我對付太子?”
“何止是皇帝。”鄭仲夏看著安知鹿,一副你還得好好學的樣子,他笑了起來,道:“王夜狐和鄭竹、林甫那一役之後,所有的門閥便清楚,此時的天下沒有人能真正威脅得了李氏的江山,現在沒有人關心皇帝和李氏機要處到底會鬥得怎麼樣,誰勝誰負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,任何一頭巨獸受傷都會掉下大塊的血肉,所有的人都盯著那些掉下來的肉。李氏機要處想利用被廢的太子獲得民間的同情,想將太子作為旗幟,在外麵擁有一些可以抗衡皇帝的力量,而對於皇帝而言,太子或許是他故意放出的一條大魚,因為他很清楚太子的能力,有時候將一些力量放在太子的手中,他反而比較放心,因為這樣的敵人並不難對付。對於其餘的門閥而言,太子就是兩頭巨獸撕咬之中掉下來的那團最大的肉。既然你能夠輕易挑動太子的怒火,那用你做餌,或許就能讓太子做出更多不智的事情。至於你,在這個過程裡,你可以儘力展現讓很多人心動的實力,還可以和我們一起多吃幾塊肉。”
“當然,前提是我們能夠活著出去。”鄭仲夏收斂了笑容,然後看著安知鹿道,“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真正的意思了?”
安知鹿沉吟一下,道:“其實不必賣力,現在這狀況,是我活著就已經有足夠的價值了。”
鄭仲夏點了點頭,看著眼前的那些閃耀著森冷光芒的兵器,道:“其實若是現在帶些箭矢和青銅戈出去,就已經足夠證明你的價值。”
安知鹿點了點頭。
他現在一點就透,很認可鄭仲夏此時的說法。
但他此時腦海之中響起的卻還有許推背的話。
像他們這樣的人,要想擁有真正的榮華富貴,世間第一等的風景,就必須要和人賭命,就是要有人家沒有的膽氣。
沒有還成。
沒有湊合。
這樣的道理,在此時經過鄭仲夏如醍醐灌頂般的點醒之後,在他的腦海之中便顯得更加通透。
現在就想辦法保命出去,也依舊有些危險,與其如此,還不如賭一下命,獲取一些他真正想要的,可以配合鄭仲夏這個思路,在將來有大用的東西。
“我還要去個地方。”
他看著鄭仲夏,咧嘴笑了起來,沒有了以前那種瑟縮,“若是你們覺得危險,便停留在此處等我。”
鄭仲夏看了一眼韓垂錦。
韓垂錦此時隻是勉強不死而已,披著石片甲根本不可能走動。
“你想去哪裡?”他先行問了一句。
安知鹿看了一眼這個藏兵庫牆上的那些圖錄,道,“這些玩意雖然還不錯,但都不是祖龍最厲害的玩意,我要去個繪有他軍隊最厲害的一些法器的製造圖錄的地方。”
鄭仲夏微微猶豫了一下,道,“我跟你去。”
“帶上他。”安知鹿看著眼神有些絕望的韓垂錦,道:“我在戰場上一向是這個脾氣,出生入死的弟兄,我能帶走的,絕對不拉下。”
鄭仲夏忍不住笑了起來,他看著安知鹿,認真道,“你這人,隻要能活著出去,肯定能成。”
安知鹿知道他說的是裴國公的軍權被分割之後,手握重兵而會獲得在大唐前所未有地位的幽州節度使。
但他隻是笑了笑。
即便是那樣的節度使,也依舊不是他心目中的終點。
www.4e54.icu。m.4e54.icu