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密者如織 疏者如缺(1 / 1)

甘露之變 吳蔚 15824 字 8個月前

“胡餅種類很多,最流行的做法仍是烤胡餅——以油和麵,放少許鹽,做成餅後撒上芝麻,再在爐子內烤熟,故而又稱胡麻餅。新出爐的胡餅熱氣騰騰,香酥可口,令人垂涎。長安最有名的胡餅是內侍省對麵輔興坊胡人製作的胡餅,昔日名士白居易曾專程去學習胡餅製作方法,後來他到外地任刺史,還特意將自己烤製的胡餅寄給友人。”自從表妹程瑟兒死後,魏弘節便向鄭注告了長假,自行搬進了冷清的河東第大宅,從此足不出戶,每日隻在宅中做三件事,吃飯、睡覺、練功。茅彙也暗中住進了河東第中,想居中勸和魏弘節、秦誠。雖說秦誠確實與樂人沈翹翹有些曖昧,但根源卻是在茅彙——那沈翹翹原姓吳,本是淮西吳元濟幼女。當年唐軍討伐淮西,唐憲宗因遊俠屢立奇功,亦一度想要兵不血刃地解決淮西問題,遂派武昭率茅彙等人前往淮西支援。武昭等人表麵以武官身份在唐軍主帥李愬帳下聽令,實際上是伺機行刺淮西主將吳元濟。那時茅彙雖隻是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年,卻已在遊俠組織中嶄露頭角,最終他被選中執行行刺計劃,因其才高且年少,不易引人起疑。然計劃總不如變化快,行刺計劃出了偏差,茅彙未能得手,亦未能及時撤離,被追兵追捕時,倉皇逃入了後衙,由此殺了發現其蹤跡的沈翹翹之母。隻是茅彙沒有料到的是,年幼的沈翹翹親眼目睹了經過,她那雙天真無邪卻又驚恐不已的眼睛自此深深印在了他心底深處,迄今也不能忘記。淮西平定後,吳元濟被朝廷處死,其家眷沒入掖庭為奴,沈翹翹亦在其中。茅彙覺得對不起沈翹翹,又不敢麵對其人。剛好這時遊俠解散,成員可以自行決定去留,茅彙選擇到金吾衛任職,卻讓秦誠加入神策軍,好就近照顧沈翹翹。秦誠本有意退隱,做回普通百姓,但為了成全茅彙,還是毅然加入了神策軍。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,秦誠竟與沈翹翹日久生情!秦誠雖娶了程瑟兒做妻子,但知程氏真正愛慕的隻有茅彙一人,心中總有解不開的疙瘩。而沈翹翹對他的依戀,則讓他感受到了真正的甜蜜滋味,是以動了真情。程瑟兒死後,魏弘節不準秦誠入靈堂祭拜,秦誠也沒有勉強,隻日夜借酒消愁。剛好這一切發生之時,茅彙尾隨段成式車駕出京,等他返回長安時,程瑟兒已經下葬,竟連最後一麵也沒見到。茅彙得知經過後,震驚傷痛之餘,先找到秦誠詢問究竟。秦誠並不否認時時與沈翹翹私會,但稱隻是飲酒聊天,並無其他。至於近來見麵頻繁,則是因為沈翹翹殺死豆盧著後,日夜驚懼難安,患上了驚厥症,又不敢告訴旁人,隻能不時找秦誠傾訴,從他那裡得些撫慰。茅彙便又去找魏弘節,將秦誠所言告訴了他,並切責自己,認為自己才是這一切不幸的根源。當初他既同情沈翹翹幼孤,就該自己擔負起責任,放秦誠離開朝堂,安心做回普通人。至於程瑟兒因傷心而自殺,沈翹翹一事大概還在其次,她更多的是傷懷秦誠竟然捉拿了茅彙。而這件事,茅彙自認為也有責任,若是稍微思慮得周全些,便該想到應該將真相及時告訴程瑟兒,免得她擔心。茅彙說了許多,幾近口乾舌燥,魏弘節隻是默默聽著,從不回應。茅彙深知其為人,他越是這樣,便知他越不會原諒秦誠,甚至極可能連帶自己也怨恨上了。他見一時難以挽回,便乾脆搬到河東第大宅中,預備等最艱難的時刻過去後,再設法勸魏弘節與秦誠和好。自從河東第大宅換了主人,進出者便大為減少,訪客也隻有宋憶微姊妹。這一日,宋氏姊妹再度來訪,宋清秋也不進堂,自攜了工具去擺弄庭院及園中花草,宋憶微則攜了酒食入來。茅彙慌忙迎出來,接過酒食,告道:“小魏人在寒江閣。”宋憶微道:“怎麼,魏郎也開始勤學上進,認真讀書了嗎?”茅彙道:“從前日開始的。宋真人不妨去那裡找他。”宋憶微搖頭道:“魏郎閉門苦讀,一定不希望有人打擾,憶微就在這裡等他出來好了。”又從藥匣中取出一包草藥,道:“憶微見茅郎近來臉色不好,應該是日思夜想、睡眠不佳所致,這是一劑寧神的藥,茅郎不妨試著以水煎服,也許能有效果。”見茅彙猶豫不接,俏臉一沉,問道:“怎麼,茅郎怕某在藥中下毒?”茅彙忙道:“不敢。隻是茅某從小到大,從未服過藥,方才聽宋真人說要服藥方能入眠,忽然有些惶恐了。”接過藥包,順手放到一旁。宋憶微奇道:“茅郎習武之人,身子固然壯健,但你從小到大,就沒生過病嗎?”茅彙笑道:“病自然生過,還生得不少,但都是苦苦捱著,哪有閒暇吃藥看病!”又道:“不獨茅郎某,小魏、秦誠也是這般。”宋憶微遲疑了下,問道:“他二人還沒和好嗎?”茅彙未及回答,忽聽到隔壁水族呼哨聲大起,臉色登時一變。宋憶微倉皇站起身來,欲出去察看究竟。茅彙忙抓住她手腕,道:“不要去。”又補充道:“不管隔壁水族之事跟宋真人有無乾係,你都不要去。”宋憶微急道:“茅郎快些放手,憶微隻想看看是怎麼回事。”茅彙道:“宋真人擔心生事者是王師文,對吧?”宋憶微道:“上次送段成式出京兆時,憶微與茅郎有過約定,互不乾涉,井水不犯河水。茅郎這麼快就忘記了嗎?”茅彙雖然鬆了手,卻正色道:“某是與宋真人有過約定,某也說了不管你的事,但宋真人目下人在小魏家裡,他的事就是某的事。”又道:“宋真人不妨再等等,過會兒會有水族侍從來送吃食,你向他打聽不遲。”宋憶微聞言,遂勉強同意,又重新坐下。過了小半個時辰,果真有水族侍從提了食盒進來,宋憶微忙起身問道:“隔壁水族動靜不小,可是出了什麼事?”侍從道:“又有刺客行刺鄭注相公,不過未能得手。”他用了一個“又”字,宋憶微登時又驚又疑,轉頭看了茅彙一眼。茅彙忙問道:“刺客是已經就擒,還是已被當場格殺?他是什麼人?可有查到其來曆?”侍從笑道:“是個女刺客。說起她來,善和坊人人都認得,就是長安首富王處有的妹妹王清晨。”茅彙一時愣住。宋憶微也是一驚,問道:“怎麼會是她?”侍從笑道:“就是呢,大夥兒誰也沒料到。”原來適才鄭注遇刺情形頗為凶險,不亞於上一次。王清晨女扮男裝,不知如何混入了水族宅第,打扮成水族侍從模樣,徑直來到鄭注所在之處,一路均無人識破。時值夏季,鄭注怕熱,正在自雨亭中擬寫文書。那自雨亭建築學自波斯,類似皇宮的涼殿,是用特殊裝置先將水引到屋頂,然後放水,令其從屋頂向四周自然流下,如雨簾一般,人在其中,即便是盛夏酷暑,也如秋涼般舒爽。王清晨手托木盤,謊稱來給鄭注送湯水,鄭注有整點按時飲一碗湯水的習慣,據說是可以延年益壽。剛好自雨亭前當值心腹侍從不知如何均吃壞了肚子,腹痛不已,便讓她自行進去。鄭注當時正伏案擬寫書信,雖覺察到有人進來,隻以為是侍從入送湯水,也不以為意。忽聞見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氣,心有所動,抬頭一看,卻見王清晨已到案邊,正放下湯水,抬手去拔兵刃。鄭注雖未曾與王清晨謀麵,卻見過通緝她的告示,當即拍案而起,急奔到門前,又大聲呼人。侍從聞聲湧入,王清晨拔刀抵抗,傷了兩人,終因寡不敵眾,被當場生擒。侍從大致敘述了經過,笑道:“是不是很驚險?那王清晨雖是長安首富之妹,卻終日隻待在長樂坊徐氏酒肆中,黃桂是她家酒肆的重要配料,想來她身上也由此熏濡了桂花的香氣。”宋憶微道:“這倒是不足為奇,清秋常以花草為伴,身上也有自然清香香氣。”又道:“這次鄭注相公有驚無險,逃過一劫,看來還真是天意。”侍從笑道:“鄭相公自己倒覺得很好笑,講述經過的時候,都是麵帶笑容。”又道:“還有更好笑的呢,那王清晨竟然說行刺是要為茅彙報仇。”茅彙一直以戴茂為化名,他當日被秦誠帶進水族大宅時,被以布袋套頭,侍從也不知道他就是真的茅彙,又笑道:“王清晨兄長、親眷均流配嶺南,家產也被抄沒,她能逃脫已是僥幸,不趕快遠走高飛,卻突然冒出來行刺鄭相公,聲稱要為茅彙報仇。這可是真真好笑了,也是不自量力。”宋憶微早已儘知茅彙與王清晨的恩怨,見茅彙站在原處沉默發呆,頗為同情,忙問道:“女刺客王清晨人呢?”侍從道:“王清晨見事情難成,本來想要橫刀自殺,卻被侍從們及時製住,將她活捉住了。鄭注相公也很好奇,問王清晨與茅彙是什麼關係,為何要替他複仇。王清晨倒是倔強,死活不肯開口。鄭注相公忙碌得很,沒時間跟她耗,便預備過一會兒去右軍軍營找王大將軍議事時,將王清晨也順道帶去神策軍。”又笑道:“大夥兒都說王氏曾是長安首富,雖然家產已被朝廷抄沒,應該還有許多隱匿資產。上次揭破王處有罪狀,本是鄭注相公出力最大,王氏財產卻儘數落入了官庫,咱們自己沒討到一點好處。這會兒抓住了王清晨,可得好好刑訊一番,將剩下的財富都拷問出來。那王清晨生得倒是不錯,這麼一個美人兒,可惜了。”茅彙聞言,拔腿便朝外走去。宋憶微忙扯住他衣袖,告道:“不要去!”料想憑自己之力,決計無法攔住茅彙,遂命侍從道:“快去寒江閣請魏郎出來。”話音剛落,魏弘節便緩緩從後堂出來,道:“魏某已經出來了。”又告訴那侍從道:“你先回去,代某謝謝鄭注相公。”侍從笑道:“這次的酒食,是水族新聘請的廚子做的,魏郎看合不合口味。”等水族侍從離開,魏弘節這才上前告道:“你不必白跑一趟,上次鄭注相公放過了你,是因為你是茅彙,他賞識你,你也並未做過危及他的事。但這次王清晨行刺在先,鄭注相公可不會那麼大度了。”雖然鄭注有心收服茅彙,但自上次遭茅彙當麵拒絕後,便再未提過,也未曾與其見麵。鄭注既知茅彙未死,而王清晨又舍命為其複仇,必是交情匪淺,本可利用這一事件大做文章,重提收服茅彙,然他卻預備將王清晨押解入神策軍軍營,顯然早已經放棄了對茅彙的期望,對於王清晨這等要取他性命的人,也絕不會手下留情。茅彙道:“某知道,某自知沒有能耐當麵去求鄭注放人,但王清晨是因為某才冒險行刺,某一定要設法營救。”這“營救”,顯然是指武力了。他料想王清晨一旦被解入戒備森嚴的神策軍軍營,便再無營救可能,唯一的機會便是押解途中,正待出去察看情形,以尋找機會時,卻被魏弘節挺身攔住。魏弘節正色告道:“盲秀才臨死前,意外從某口中得知你並未真的死在神策軍大獄中,是某失言,抱歉。但他到死也要為難你,所以他提了第二件事,要你殺了王清晨。”茅彙大為意外,問道:“你為何今日才告訴某?”魏弘節道:“某本來不打算告訴你,但王清晨既然被捕,且將麵臨慘烈酷刑,以你性格,必會拚死相救,所以某將盲秀才臨終遺言告訴你,這是為了救你。你讓她死得痛快些,也等於是救了她。”茅彙愕然道:“你要某親手殺了王清晨嗎?”魏弘節搖頭道:“你救不了她,殺她是最好的出路。王清晨身份特殊,即便沒有隱匿財產之事,鄭注相公也會極儘手段,以套取她所知的九頭鳥秘密。”宋憶微奇道:“九頭鳥不是已經瓦解了嗎?”魏弘節道:“並非如此。九頭鳥有人供述說,王清晨是清秀才,除了她和盲秀才之外,還有一個秀才,綽號‘真秀才’,三人加在一起,才號‘三眼秀才’。但對方身份隱秘,隻有王清晨和盲秀才等極少數人知道。而且某聽鄭注相公專門提過王清晨,據他判斷,王清晨是九頭鳥中專事收集有用信息者,畢竟她擁有徐氏酒肆及長安多家酒樓、客棧,條件極為便利,所以她手中應該不止那四本冊子,肯定還有更多。這些都是極其有用的信息,鄭注為了得到它,一定會在王清晨身上下足功夫,不然為何要將她押去神策軍,而不是就近交給京兆府?而今的京兆府,也算是鄭注相公的地盤了。”自前任京兆尹楊虞卿被貶後,朝廷尚未任命新的京兆尹,目下是由京兆少尹羅立言權知府事,即代行京兆尹職責。此人原本是楊虞卿心腹,自楊虞卿被貶,便立即倒向鄭注,隔三差五便會到水族登門拜訪,因而魏弘節稱京兆府是鄭注地盤一點也不過分。魏弘節又對茅彙道:“當日你殺死王建先生,某得知經過原委後,便再也沒有怪過你。因為你知道救不了王建先生,所以乾脆自己動手,給他一個乾脆。而今王清晨也是類似情形。如果你不肯去做,某會代你出手,如此,也等於你完成了對盲秀才的承諾。”自從程瑟兒過世後,他很久都沒有說過這麼多話了,神情極是冷靜,談及他人生死大事,竟如閒話家常一般。茅彙抱頭蹲了下來,道:“某……某做不到。”魏弘節道:“你可知王清晨將麵臨什麼嗎?男子尚不能抵擋神策軍酷刑,更何況她是女兒之身!你殺了她,就等於是救她,將她從無窮無儘的淩辱與苦難中解脫出來。”茅彙道:“某知道你說得在理,可某下不了手。某……某跟王清晨有過肌膚之親,那一夜……那一夜……某跟她……”魏弘節一怔,隨即點頭道:“那好,某去。”宋憶微忙叫道:“魏郎!”魏弘節道:“宋真人想要阻止魏某嗎?”宋憶微道:“不是。魏郎當眾殺人,即便有鄭注庇護,也會惹來非議。憶微這裡有一根銅簪,兩截合一,你隻需旋轉開來,這尖頭上麵淬了毒藥,你用尖頭刺破王清晨肌膚。不久後,她便會毒發身亡,但卻沒有中毒症狀,旁人也不會起疑。”魏弘節大為驚愕,問道:“宋真人身邊怎麼會帶著這個?”宋憶微道:“京師不太平,自從上次清秋妹妹遭歹人綁架後,憶微便暗中做了些防範,也是為了以防萬一。”魏弘節這才釋然,接過銅簪,又低聲叮囑道:“宋真人幫忙看著些茅彙。”宋憶微道:“憶微會的,魏郎也要多加小心。”魏弘節匆忙趕來水族宅第,卻見王清晨正被一隊神策軍押解出來。她披頭散發,口中銜了木丸,雙手反縛在背後,靴襪均被剝去,赤著雙腳,脖子拴了繩索,被人牽著行走。而那隊神策軍,並非與水族素來一家的右軍,而是左軍,領頭者,正是左軍新任中尉仇士良及其義子金沙河。魏弘節趕過去時,王清晨已被金沙河拴到馬後。水族本是京城焦點,聞風趕來圍觀的人極多,很快就布滿了附近街道。魏弘節還想擠過去,卻被軍士攔住。仇士良轉頭看到了他,過來打了個哈哈,問道:“魏郎,好久不見了,你人去了哪裡?聽說連京兆府都找不到你。”魏弘節懶得應答,隻問道:“那不是王清晨嗎?”仇士良道:“是她。她適才行刺鄭注相公,失手被擒。某正要帶她回軍營,嚴加刑訊,看是否還有幕後主使。”魏弘節道:“可否讓魏某向王清晨問說一句話?”仇士良乾脆地道:“不行。”又笑道:“不是某不給魏郎麵子,而是某聽說這王清晨行刺是為茅彙複仇。某還聽說,魏郎你跟茅彙似乎有些舊交情,萬一這其中有什麼牽涉,可就不妙了。”魏弘節當即反擊道:“魏某也聽說王清晨兄長王處有曾是左軍中最紅的軍將,仇中尉久在左軍,萬一這其中有什麼牽涉,也一樣不妙。”仇士良又打了個哈哈,笑道:“魏郎放心,既然鄭注相公將人交給了左軍,就是信得過仇某。某一定竭儘全力,令王清晨將其所知一五一十地吐露出來,不會落下一字。”魏弘節見仇士良笑容詭異,言語又另有深意,料想對方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與王清晨接近。又聽說神策軍不會就此離去,金沙河還要牽著王清晨在善和坊中遊行一圈,以此為羞辱,料想還有機會,便徑直入來水族求見鄭注。鄭注正要動身出發前往右神策軍軍營,聽說魏弘節求見,便命人引他進來,先問道:“是茅彙讓你來為王清晨求情的嗎?老夫就料到他礙於當初當麵拒絕了老夫,不敢親自過來。”魏弘節道:“不是。”打量鄭注神色,料想即便自己開口求情,亦是枉然,便問道:“弘節隻想知道鄭相公為何要將王清晨交給左軍中尉仇士良。鄭相公自己正要動身前去右軍,帶上王清晨再方便不過,為什麼要便宜左軍?王清晨兄長王處有曾是左軍軍將,相公不怕他們暗中徇私嗎?”鄭注笑道:“這個嘛,老夫一點也不擔心。”原來適才左軍中尉仇士良攜重禮來訪,以答謝鄭注暗中提攜之恩。仇氏心計深沉,素為王守澄不喜,他這次得以出任左軍中尉,鄭注從中出了不少力。閒談之時,仇士良聽說王清晨因行刺而就擒,當即道:“可否請鄭相公將這婦人交給某帶回左軍處置?”鄭注笑道:“王清晨之兄王處有曾是左軍軍將,老夫還以為仇中尉會主動避嫌。”仇士良遂指著身後的義子金沙河道:“早先犬子對那王清晨頗有好感,曾向王處有求娶其妹,結果反受王氏兄妹二人的羞辱。”鄭注道:“哦,原來仇中尉是想為金虞候出氣報仇。”金沙河上前一步,躬身道:“還望鄭相公成全。”鄭注一時沉吟不語。他自然不是愛惜王清晨性命,而是王氏其人頗有價值,手中握有京師諸多權貴把柄秘事,若能施以手段將其降伏,應該能得到許許多多有價值的信息。他和李訓已經是王氏信息的受益者,憑借王清晨房中搜出的小冊子,一舉扳倒左軍中尉等諸多對手不說,李訓入堂拜相,他也得以入翰林院為翰林學士,若不是出身寒微,隻以醫術顯達,早就跟李訓一樣,成為大唐宰相了。仇士良見鄭注不答,又道:“犬子當年受此侮辱,鬱悶氣結,還大大病了一場,之後總想著報仇。可那王處有有韋元素及兩位樞密使作靠山,就連仇某也奈何不了他。而今王處有已經死在嶺南煙瘴之地,王氏就剩下王清晨一人,她竟不自量力,來行刺鄭相公。好在鄭相公吉人天相,還當場擒住了她。這賤人冒犯了鄭相公,不能就此便宜了她,得讓她刑罰纏身,受儘荼毒,正好也可以給犬子一個報仇的機會。”鄭注心道:“老夫堂堂翰林學士,自不能在自己家中拷問犯人。原打算將王清晨帶入右軍,在那裡用刑逼供,卻不想仇士良橫裡插了進來。不過話說到底,左軍和右軍都是一樣的。”轉念想到而今他跟李訓風頭太勁,頗令右軍中尉王守澄不滿,已不再像往日那樣對他言聽計從,遂有意問道:“如果老夫同意,金虞候準備如何處置王清晨?”金沙河忙道:“下臣執掌左軍軍法,左軍中有一套專門對付婦人的刑罰。普通刑罰,均是用刑具損傷犯人皮肉筋骨,令其肉體感受到最大痛苦。但人的忍受力終歸有限,超過了極限,犯人便會暈厥,刑罰也就失去了效用。但下臣所稱的那套特彆刑罰,專門針對婦人私密之處,既能令受刑者痛不欲生,又不會令其人暈厥,可以長時間地施刑,正好可以用在王清晨身上。”鄭注道:“哦,想不到左神策軍中還有這等彆致刑罰,老夫還是第一次聽說。”金沙河聽到對方隱有嘲諷之意,忙解釋道:“左軍軍營更近皇宮,以往嬪妃宮女常有犯下嚴重過錯,上頭認為送往掖庭不足以懲戒,於是專門送來神策軍獄約束管教。這些女犯身份特殊,也隨時可能再被召回宮中,因而上頭明令交代,既不準傷了她們的肉體,又要嚴厲處罰,讓女犯知道厲害,因而專門置了這樣一套刑罰。”鄭注道:“原來如此。既然涉及宮中機密,對外肯定是秘而不宣的。”金沙河點了點頭,又道:“以往隻需上一次刑,使出一兩套刑罰,女犯無不哭爹喊娘,磕頭求饒,自此服服帖帖,說什麼就是什麼,不敢有半個不字。不瞞鄭相公,下臣自遭王清晨當麵羞辱後,已經無數次想象過將她押入左軍大獄,施以特彆刑罰的情形。隻要鄭相公將人交給某,某保證將所有刑罰都用在她身上,而且不止一遍。”鄭注笑道:“看來金虞候對那王清晨,可是恨得不輕啊。”金沙河忙道:“下臣也不全是為了私仇,王清晨是九頭鳥首腦人物,知道不少秘密,料想王氏也還有不少隱匿資產,下臣會從她身上一一逼問出來,再將詳情稟報鄭相公。”言外之意,他隻對折磨王清晨有興趣,無論王清晨吐露了什麼有用的消息,他都會事無巨細地上報給鄭注。鄭注對金沙河的態度很滿意,料想王清晨這樣身份的人,普通刑罰對其也無甚用處,到最後也隻是將好好的一個美人兒變成了一團血肉,不如試試金沙河所提的特彆刑罰,或許會有奇效。但他還是心存顧慮,又笑道:“金虞候昔日對王清晨愛慕有加,就算此刻咬牙切齒,隻怕真的麵對她時,卻下不了手。”金沙河當即拔出兵刃,問道:“王清晨人在哪裡?下臣這就去斬下她手腳,以此向鄭相公表明心誌。”仇士良大驚失色,喝道:“你小子作死嗎?竟然敢在鄭相公麵前舞刀弄劍。”金沙河這才意識到魯莽失禮,忙丟了兵器,拜伏在地上,不敢起身。鄭注笑道:“不瞞仇中尉,老夫正要去右軍軍營辦事,本來打算帶上王清晨。既是仇中尉開了口,老夫也不能不給麵子。”又舉手虛扶,叫道:“金虞候請起。王清晨就交給你帶走。打也好,罵也好,愛也好,恨也好,你如何待她都沒關係,老夫隻希望能得到她所藏匿的九頭鳥秘冊。”仇士良忙道:“鄭相公的吩咐,你可聽得明白?”金沙河忙躬身道:“明白。”魏弘節聽完鄭注不無得意的敘述,這才明白經過,心道:“而今鄭注相公著意扶持左軍仇士良,又一再對他示好,大概也有用其牽製右軍王守澄之意。”料想多說無益,眼下當務之急是得趁王清晨人還在善和坊中,將其解決掉,便行了一禮,道:“既然鄭相公要出門辦事,弘節便先告退了。”鄭注叫道:“站住!你許久未回水族,今日便隨老夫一道去右軍軍營吧。”魏弘節道:“遵命。請鄭相公容弘節先回房換身衣裳。”不待鄭注答應,便轉身出門。鄭注瞬息便會意過來,忙叫道:“來人,快攔下魏弘節,帶他回來見老夫。”鄭注人在自雨亭,這是他機密之處,隻有心腹及貴客才能進來,房中並無侍從。他又走到門前叫了一聲,妻兄魏逢才聞聲過來,問道:“相公有何吩咐?”鄭注道:“快去拿下魏弘節!”魏逢一怔,問道:“魏弘節嗎?他才剛剛離開。”鄭注道:“就是他,他要趕去殺王清晨,快些將他攔下帶回來。”魏逢奇道:“相公不是已經將王清晨交給左軍仇中尉了嗎?魏弘節又為什麼殺王清晨?”鄭注跺腳道:“哪有那麼多為什麼?快去!”魏逢仍不明所以,也不敢再問,忙招了侍從,前去追趕魏弘節。鄭注無奈搖了搖頭,惱恨地道:“水族上下這麼多人,應變及得上魏弘節一半的,一個都沒有。”魏弘節腳下極快,出來水族大門時,卻見遊街已經開始,金沙河騎在馬上,牽著王清晨西行。許多人跟隨著隊伍,吆喝著,起哄著,爭相圍觀王家小娘子的狼狽模樣。神策軍隊伍中不見中尉仇士良身影,大概已經動身返回軍營。魏弘節擠過人群,舉手叫道:“金虞候,鄭注相公有話帶給你。”金沙河聞聲停了下來,轉頭認出魏弘節,便示意軍士放他過來,自己則躍下馬,走過來問道:“鄭相公有什麼話?”魏弘節道:“鄭注相公讓魏某最後當麵問王清晨一次,她到底跟茅彙是什麼關係。”金沙河臉色一變,問道:“這是什麼意思?”魏弘節道:“鄭注相公原話如此,金虞候想知道原委的話,自己去問鄭注相公吧。”他有意擺出架子,不再理睬金沙河,轉身朝王清晨走去。王清晨似乎意識到什麼,勉強轉過身來,挺直身子。就在魏弘節袖出銅簪,準備動手時,忽有一支弩箭從人群中飛出,“嗤”地一聲輕響,便沒入王清晨胸口。王清晨低頭看了一眼,又搖晃了兩下,這才仰天倒下。金沙河大吃一驚,急忙搶上前去,扶起王清晨身子,伸手一探,人雖然還是溫熱,卻已鼻息全無。圍觀的人群忽然安靜了下來,人們麵麵相覷,左顧右盼,均不知發生了什麼事。金沙河站起身來,怒道:“是誰?是誰做的?”有軍士朝東北方向一指,道:“弩箭是從那個方向射來的。”金沙河道:“快,快去追!”恰在此時,魏逢引侍從趕到,驚見變故又生,愕然問道:“你果真殺了王清晨嗎?”魏弘節已收起銅針,搖頭道:“某沒有動手。”魏逢難明究竟,便道:“帶魏弘節回去見鄭相公。”鄭注已換了官服,正在客廳中徘徊,見魏逢引魏弘節進來,一見二人神色,便立即會意過來,當即上前扇了魏弘節一耳光,怒道:“你又壞老夫好事。”魏逢忙道:“王清晨是被人群中飛來的弩箭射死,不是魏弘節所為。”鄭注先是一怔,隨即反應過來,道:“茅彙,一定是茅彙。”魏逢是鄭注內兄,亦是心腹之人,知悉茅彙之事,一時疑惑不已,問道:“相公是說茅彙射死了王清晨?”鄭注不答,轉頭狠狠瞪了魏弘節一眼,揮手命道:“去隔壁河東第。”魏逢遲疑道:“那魏弘節他……”鄭注道:“帶上他。”一行人來到河東第大宅,鄭注見聞聲迎出的人竟是宋憶微,頗感驚訝,當即收斂怒色,客氣地招呼道:“老夫不知宋真人在此處,來得唐突。”宋憶微道:“鄭相公帶了這麼多人闖進來,是要搜捕什麼人嗎?”鄭注道:“宋真人是爽快人,那老夫也就開門見山了,茅彙人在哪裡?”宋憶微道:“茅郎人在堂上啊。”鄭注點頭道:“果然是茅彙,老夫就料到他擔心牽累魏弘節,不會就此逃走。”進來一看,卻見茅彙伏在案上,似在昏昏大睡。鄭注一怔,問道:“茅彙怎麼了?”宋憶微忙道:“茅郎人沒事,憶微在他酒中下了藥,他隻是昏睡過去了。”鄭注更是意外,問道:“這是什麼時候的事?”宋憶微道:“就在魏郎離開後。當時茅郎心神不寧,憶微猜他肯定放心不下外麵的事。憶微答應了魏郎要看著他,可他是孔武有力的男子,憶微怕攔不住,就偷偷往酒中下了迷藥,端給他喝了。”鄭注本人也是神醫,上前一看茅彙情形,便知宋憶微所言是實。宋憶微又問道:“憶微做錯了嗎?”魏弘節本來也以為是茅彙射死了王清晨,卻不想茅彙早已被宋憶微迷暈,一時不及揣測是誰射殺了王清晨,當即道:“宋真人沒做錯。今日全虧了你,要不然,茅彙可就是跳進黃河也說不清了。”鄭注微一思忖,即道:“既是宋真人在此,老夫就不打擾了。弘節,你跟老夫出來一下。”來到庭院中,鄭注屏退侍從,這才問道:“你說實話,你是不是要去殺王清晨?”魏弘節點了點頭,道:“弘節隻是替茅彙殺人,他與盲秀才有約在先,盲秀才臨死前交代的事,就是要他殺了王清晨。”鄭注道:“這盲秀才可真是狠毒,明知王清晨對茅彙有情,卻反過來要茅彙去殺她。她若當真死在自己心愛的男子手中,大概死也不會瞑目吧。”又道:“老夫本來還指望好好利用一下王清晨,現下全落空了。”魏弘節小心翼翼地道:“既然王清晨掌握朝中諸多權貴機密,想來想要她閉嘴的人也不少。”鄭注忿忿道:“誰說不是呢!”他自是比誰都更清楚內中關竅。雖然他與李訓有寵於皇帝,但二人資曆平平,彆說拜相,就是入翰林院都很是勉強,而今他與李訓卻各得所願,全是拜王清晨那幾本秘冊所賜,其中一本冊子中,記錄有國舅蕭弘的秘密——蕭弘是當今皇帝生母蕭太後之弟。蕭太後出身寒微,幼年時與弟弟失散,後蕭太後被選入宮,幾經波折,最終因兒子登上大寶之位而成為母儀天下的太後。蕭弘得知蕭太後生平後,尋到京師,自稱是蕭太後之弟,後入宮與蕭太後相認,自此富貴等身。而王氏秘冊中詳細記錄了蕭弘真正來曆,稱其全靠商人某甲出資讚助托請,又走了蕭太後姊姊的後門,這才得以入宮與蕭太後相見。蕭氏姊弟二人分彆已經數十年,蕭太後早已不記得弟弟容貌,蕭弘一見到太後,便痛哭流涕,蕭太後為其情緒感染,也立時將他當作了親弟。這是一份極有分量的信息。鄭注將之告知了李訓,李訓立即登門拜訪國舅蕭弘,以真相要挾,迫得蕭弘同意出麵遊說蕭太後。蕭太後遂在文宗皇帝麵前大讚李、鄭二人是棟梁之材,堪可大用。母後發話,兒子豈能沒有表示?於是李訓拜為宰相,鄭注拜為翰林學士,二人等於是青雲直上,一飛衝天。鄭注思忖一番,又道:“你說巧不巧,老夫這邊剛剛捉住王清晨,仇士良父子就適時出現,而且以一番花言巧語,從老夫手中要走了王清晨。王清晨人剛出門,便被當街射死,且就在金沙河眼皮底下。”魏弘節心有所動,問道:“鄭相公是懷疑仇士良父子嗎?”鄭注點了點頭,道:“當日仇士良將王氏秘冊交給某時,內中一冊便有被撕去兩頁的痕跡,那上麵當記載有仇士良本人或是相關之人的陰事。說不定是仇士良忌憚王清晨招出其秘密,所以搶先布局,將王氏當街射殺滅口。”魏弘節道:“但仇士良已經從鄭相公手中要到了王清晨,大可不必這麼做。他將王清晨帶回左軍軍營刑訊折磨一番,再從容殺死,豈不比當街殺人穩妥?”鄭注冷笑道:“這兩者可是大有分彆。老夫若是仇士良,也會這麼做。你再想想看,王清晨這麼重要的人物,金沙河不將她直接押回軍營訊問,偏偏要帶其遊街,這不蹊蹺嗎?簡直就是讓她當活箭靶。”也難怪鄭注懷疑金沙河,神策軍捕人慣例,均是將犯人反綁,以木丸塞口,黑布袋套頭。然王清晨被射殺時,魏弘節人就在現場,親眼看到金沙河的反應,那絕非事先謀劃好的。但魏弘節也知道鄭注對自己的直覺極為自負,見他已對仇士良父子起了極重的疑心,一時不敢接話。鄭注冷笑道:“其實就算王清晨招出仇士良什麼陰事,老夫也不會怎樣,仇士良卻偏偏要跟老夫玩一手,老夫最見不得人在背後玩花樣。弘節,你去查下金沙河這個人。”見魏弘節不應,當即臉色一沉,一拂袖袍,道:“怎麼,你再也不肯奉老夫號令了嗎?”魏弘節道:“不敢,剛才是一時走神,弘節遵命便是。”鄭注這才臉色稍緩,道:“而今奉承老夫的極多,水族侍從人也不少,可你才是某真正倚重的心腹。”又板起臉道:“今日你欲殺王清晨之事,就這麼算了。日後再敢自作主張,絕不輕饒。”魏弘節應了一聲,送鄭注出來。神策軍都虞侯金沙河人已等在門邊,忙搶過來告道:“鄭相公,王清晨被人殺死了,下臣四下搜索一番,連對方的影子都沒發現。”鄭注擺手道:“這件事,老夫已經知道了。”又換了一副嚴峻神色,問道:“你從老夫手裡帶走的是活人,而今一個字都沒問出來,王清晨人就死了,你要如何向老夫交代?”金沙河忙道:“是下臣思慮不周,給了奸人可乘之機。下臣原想牽著王清晨在善和坊遊行一圈,好好替鄭相公出口氣,也讓世人知道行刺朝廷重臣的下場。”鄭注森然道:“是替老夫出氣,還是為你自己耀武揚威?”金沙河咬咬牙,道:“鄭相公,王清晨被殺這件事,魏弘節脫不了乾係。”鄭注道:“金虞候是說魏弘節追去盤問王清晨一事嗎?確實是老夫派他去的。”金沙河道:“不是這個,下臣看到魏弘節走過去的時候,從袖子中掏出了什麼東西,沒看得太清,但似乎是尖銳之物。這難道不奇怪嗎?王清晨人被牢牢綁著,口中勒有木丸,無法開口出聲。魏弘節既是奉命訊問,最先要做的,是上前取出王清晨口中木丸,而不是從袖子中掏什麼東西。”鄭注便轉頭問道:“你從袖子中掏的什麼東西?當著金虞候的麵,拿出來看看。”魏弘節道:“是根銅簪。”他雖不願意撒謊,然此刻為了自保,還是不得已編排道:“這是之前王清晨送給茅彙的,他叫某當麵還給她。某料想這是最後一次見到王清晨,所以打算還給她,也隻是忠人之事。”一邊說著,一邊從袖中掏出了銅簪。金沙河道:“茅彙?他……你……”鄭注道:“魏弘節與茅彙有舊,當日老夫設計擒拿茅彙,便是利用了他二人的舊交情。以你們左軍之耳聰目明,想必金虞候早已經知道這一節了。”金沙河一時無語,又問道:“那麼該如何處置王清晨屍首,請鄭相公示下。”鄭注搖頭道:“這你可不要問老夫。難不成你帶走了活人,現下王清晨死了,你便想將死屍還給老夫?”金沙河忙道:“不敢。”微一思慮,即道:“那麼下臣先帶王清晨屍首回去,請示過仇中尉後,再將她梟首示眾,鄭相公你看可好?”鄭注道:“甚好。”金沙河便訕訕告退,臨行前還有意無意地看了魏弘節一眼。鄭注見魏弘節站在原地發愣,問道:“怎麼,事主都走了,你還要杵在這裡不動嗎?是不是舍不得宅子中的宋真人?”魏弘節這才會意過來,道:“抱歉,弘節疏懶已久,竟未能反應過來。弘節這就去作準備,暗中監視跟蹤金沙河。”鄭注搖了搖頭,由侍從護送,自上馬去了。魏弘節便回來宅中,對宋憶微大致說了外麵情形。宋憶微聽說王清晨已死,頗為黯然,轉頭看了昏睡的茅彙一眼,歎道:“不知茅郎聽到死訊,會作何想。”魏弘節道:“某得出去辦事,這裡就托付給宋真人了。”宋憶微道:“放心,憶微會留在這裡照顧茅郎,直到魏郎回來。”又叮囑道:“而今京師暗流洶湧,魏郎務必小心。”魏弘節先是一怔,隨即歎道:“宋真人說得好,暗流洶湧,沒有比這個詞更合適了。”他料想鄭注交代之事並不易辦,今夜甚至以後幾日均未必能如期歸來,為以防萬一,又從水族調了幾名侍從過來,聽候宋憶微差遣。魏弘節離開後,宋憶微獨自守在堂中。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忽有侍從引李商隱進來,報道:“這位李公子來找小宋真人。”宋憶微忙道:“清秋在後園搗鼓花草呢,某這就去叫她出來。”李商隱知道宋清秋愛花草如命,一旦撫弄起來,便是全身心地投入,忙擺手道:“不必了。其實某是專程來向二位宋真人道彆的,既然小宋真人不在堂中,不見也好,免得傷感。”宋憶微不免暗笑對方的書呆子氣,忙請他坐下,又問道:“郎君是要離開京師嗎?”李商隱點了點頭,道:“而今朝堂烏煙瘴氣,令狐相公稱病在家,某也不願意再留在京師,想先離開一段時間。”宋憶微沉吟道:“暫時離開一段時間也好。郎君可有什麼打算?”李商隱道:“某受涇原節度使王茂元王相公邀請,要去他那裡做幕僚(王茂元在涇原節度使任上,聘請李商隱為幕僚,並將女兒王晏媄嫁給了他。李商隱曾有過多名愛人,有記錄者如柳枝、宋華陽姊妹、錦瑟等,但他與王晏媄成親後,婚姻美滿幸福,其名作《夜雨寄北》(原名《夜雨寄內》)便是專門寫給王氏:“君問歸期未有期,巴山夜雨漲秋池。何當共剪西窗燭,卻話巴山夜雨時。”最為淒涼的是,李商隱於大中五年(851年)七月赴東川節度使柳仲郢梓州幕府,作《夜雨寄北》一詩,而妻子王晏媄剛好在這一年的夏秋之交病故,過了好幾個月,李商隱才得知妻子的死訊。因為王茂元在“牛李黨爭”中屬於李黨(李德裕),而牛黨令狐楚則是李商隱的老師及恩主,李商隱在令狐楚過世後不久便娶王晏媄為妻,被時人視為一種背叛,他由此陷入了牛李黨爭的政治漩渦中,無力自拔,並為此付出了代價。後令狐楚之子令狐綯得勢,身居高位,素不得誌的李商隱多次陳訴舊情,希望得到提攜,都遭到令狐綯拒絕。某年重陽節,李商隱厚著臉皮去求見老友,剛好令狐綯不在,李商隱便提筆在廳堂牆壁上題了一首詩:“曾共山翁把酒時,霜天白菊繞階墀。十年泉下無人問,九日樽前有所思。不學漢臣栽苜蓿,空教楚客詠江蘺。郎君官貴施行馬,東閣無因再得窺。”諷刺令狐綯忘記了舊日的友情。令狐綯回來看到後,想鏟除詩句,然因詩中有其父名字“楚”字,他不能有不孝之舉,隻好將這間廳堂鎖起來,終生不開,但也因此更加忌恨李商隱。)。”王茂元便是前任嶺南節度使,他入京麵聖時千方百計地巴結上了鄭注,並以財物重賄王守澄等顯貴,由此遷涇原節度使(王茂元因靠鄭注才遷涇原節度使,所以被視為鄭注一黨,後鄭注敗,他獻家資餉軍,未被朝廷治罪,後以將作監領陳許節度使。唐武宗時,劉稹叛亂,王茂元在奉命討伐時病故。)。宋憶微雖是女流之輩,卻因久在京師,亦知令狐楚是牛黨領袖,而王茂元則是李黨人物,聽說李商隱要離開令狐楚,改投王茂元,不免十分驚訝。李商隱又從懷中取出幾張詩箋,告道:“這是溫飛卿自揚州寄來的,是他專為二位宋真人所作詞作。”宋憶微打開一看,卻是兩首《女冠子》詞。其一道:“含嬌含笑,宿翠殘紅窈窕,鬢如蟬。寒玉簪秋水,輕紗卷碧煙。雪胸鸞鏡裡,琪樹鳳樓前。寄語青娥伴,早求仙。”其二道:“霞帔雲發,鈿鏡仙容似雪,畫愁眉。遮語回輕扇,含羞下繡帷。玉樓相望久,花洞恨來遲。早晚乘鸞去,莫相遺。”宋憶微當即笑道:“還以為溫郎去了揚州,受到姊姊、姊夫管教,會改些性情,卻不想仍然如此放浪。”又問道:“郎君可有段成式段郎的消息?”李商隱道:“蜀地偏遠,交通、書信不便,沒有消息,應該就是好消息。”宋憶微道:“這樣吧,請郎君稍坐,憶微去後園叫清秋出來。”李商隱忙道:“不,不了。這一彆,也不知何時才能再見,還是不見的好。”宋憶微奇道:“就是因為不知何時才能再見,今日才愈發要見上一麵呀。”李商隱道:“不,不是,某怕某見了小宋真人,就不願走了。”又慌忙道:“宋真人千萬不要誤會,某不是那個意思。”宋憶微笑道:“到底是見,還是不見?”李商隱道:“嗯,不見吧。”見一旁有人動了一下,這才留意到有人伏在案上,慌忙道:“某走了。請代某向小宋真人問好。”宋憶微不及挽留,送到門前,轉身便見到茅彙正掙紮著坐起來,忙過去扶住他,問道:“茅郎是不是頭痛如裂?”茅彙呻吟了一聲,問道:“某這是怎麼了,怎麼全身酸軟無力?”宋憶微忙告道:“是憶微做了手腳。憶微怕茅郎出去生事,先往你酒中下了藥,將你迷倒。”茅彙道:“原來是這樣。”朝外看了一眼,“哎呀”一聲道:“都過去好幾個時辰了嗎?小魏可有辦成事?”宋憶微道:“王清晨已經死了,不過不是魏郎動的手。”大致說了經過。茅彙神色黯然,道:“說到底,王清晨還是因某而死。若是她知道某人還活著,也不會來找鄭注報仇。”宋憶微勸道:“茅郎何必自責?有因必有果,有果必有因。王清晨從認出茅郎的那一刻起,便懷了極重的私心,方有後來諸多之事。這一切的起因,是因為她太過愛慕茅郎,而今她身遭不幸,也是因為她太過愛慕茅郎。”茅彙一時默然,覺得宋氏之言有些強詞奪理,卻又不知該如何辯駁。宋憶微又道:“況且王清晨手中握著大把秘密,多少人想要她死!不然何以她剛剛就擒,左神策軍中尉仇士良便巴巴地登門,將她討要了去?”茅彙凝思一回,道:“不錯,聽起來很像是仇士良要殺人滅口。”又問道:“小魏人呢?”宋憶微道:“鄭注派他出去辦事了。”茅彙登時醒悟,道:“鄭注也懷疑事情跟仇士良有關,所以派了小魏去左軍盯著。”見宋憶微毫不以為意,問道:“怎麼,宋真人一點也不為小魏擔心?”宋憶微道:“左神策軍那些人雖不是善茬兒,可他們都知道魏郎是鄭注的人,而今以鄭注的聲勢,料想沒有人敢輕易動他。”茅彙沉默了一會兒,道:“宋真人,某問你一句……”宋憶微正色道:“茅郎切莫開口,憶微與你可是有言在先。”忽聽到外麵吵吵嚷嚷,茅彙便勉強起身,道:“某出去看看。”剛出廳門,便見到一名邋遢男子闖進庭院,腳下虛浮,雙手亂舞,口中還嘟嘟囔囔,顯然是名醉漢。兩名水族侍從跟在後麵,卻不敢攔他。茅彙皺眉問道:“這是怎麼回事?”那男子揚起了臉,茅彙這才認出對方來,竟是秦誠,忙迎下台階,問道:“秦誠,你又去飲酒了嗎?某早勸過你……”忽見侍從在一旁招手,便走過去問道:“怎麼了?”侍從悄聲道:“戴郎可有瞧見秦中候背後衣衫上的血,好大一塊呢。他來的時候,也有坊卒留意到了,一路跟了過來,人還在外麵,等著給個交代呢。”茅彙這才看到秦誠背後長袍有一塊血跡,在腰部以下位置,忙走過去問道:“你身上的血跡是哪裡來的?”秦誠醉眼蒙矓,瞟了一眼,道:“咦,你不是茅彙嗎?你怎麼在這裡?”茅彙一直以戴茂的化名出現,不敢暴露真實身份,亦極少出門,忙斥道:“你是不是糊塗了,茅彙人早死在神策軍大獄了。”轉頭見宋憶微也跟了出來,忙問道:“宋真人,你可有解酒之法?”宋憶微點了點頭,走過來牽了秦誠的手,將他引入堂去。茅彙遂對侍從道:“你們先出去告訴坊卒,就說秦中候喝醉了,等他酒醒,自會說清楚血跡來曆。”侍從遲疑道:“聽說魏郎已經跟秦中候絕交,這河東第是魏郎的宅子,目下他人又不在,咱們要不要彆管這閒事,直接將秦誠趕出去?”茅彙道:“秦誠又沒被神策軍除名,到底還是王大將軍的人,你敢就這樣趕他走嗎?”侍從一想有理,忙道:“是,還是戴郎思慮周全。”自出去向坊卒說明。茅彙再入堂時,宋憶微已扶秦誠坐下,舉手按摩他耳邊穴位。他起初並無反應,忽然一低頭,嘔吐了一地,廳堂中登時彌漫著熏臭酒氣。茅彙見穢物沾染了宋憶微的道袍,忙道:“宋真人請先去更衣。這裡交給某。”召了一名侍從進來,命他清掃廳堂,自己則攜秦誠回來房中,為其脫下衣衫,擦洗乾淨,換了一身衣裳。秦誠已清醒過來,問道:“某怎麼人在這裡?”茅彙道:“你喝醉了酒,不知如何來了這裡。”又指著外袍上的血跡道:“這血跡是從哪裡來的?”秦誠道:“某……某不知道。”又道:“某隻記得今日去了雁塔酒肆飲酒。”茅彙問道:“是雁塔酒肆嗎?你怎麼會去那裡?”秦誠道:“哪裡不都一樣?反正就是飲酒!雁塔酒肆離家最近,某每日都會去。”茅彙耐心道:“那麼今日你去雁塔酒肆後,發生了什麼事?”秦誠想了想,才道:“某坐在角落中飲酒,大口大口地飲,也不知道飲了多久。後來來了一個神策軍軍將打扮的人,說某喝醉了,要送某回家,然後他扶了某出來,後麵的事,某就不記得了。”茅彙見那袍服血跡位置,似乎是秦誠跌坐時留下的,忙問道:“你可記得曾被什麼東西絆倒?”秦誠道:“可能有吧。好像某是回了家中,卻不願意待在那裡,裡麵總有一股怪味,還有瑟兒的氣息。某跌跌撞撞地出來,離開了安仁坊,卻不知如何來了這裡。”忽聽到侍從在外麵叫道:“戴郎,萬年縣尉成吉到了,指名要見秦誠秦中候。”茅彙料想成吉找上門來,必是有事,便攜了衣衫,引秦誠出來。果見萬年縣尉成吉率人候在堂中,茅彙遂上前問道:“成少府來找秦誠,可是有事?”成吉不知茅彙是誰,隻略略拱了拱手,道:“秦誠涉嫌殺人,某要帶他回萬年縣廨訊問。”既有血袍在前,茅彙倒不意外,問道:“死者是誰?”成吉道:“是神策軍軍將豆盧平,秦誠的同僚。”豆盧平正是鄭注表親豆盧著之子,早先右神策軍中尉王守澄在水族宴請王建時,豆盧著意外為樂人沈翹翹所殺。當時正值左、右神策軍相爭,旋即又有鄭注遇刺事件,鄭注出於某種考慮,將兩件事都按了下來,且對外宣稱豆盧著是得急病而死,但內幕真相,一直未被揭穿。茅彙是極少數知情者之一,聞言大吃一驚,不由得轉頭去看秦誠,卻見他一臉茫然,顯然也不知道怎麼回事。茅彙遂問道:“豆盧平如何遇害?成少府又如何會懷疑秦誠與其死有乾?”成吉道:“豆盧平人死在秦誠家中。”原來今日成吉接到安仁坊居民報案,說是隔壁鄰居秦誠形狀詭異,跌跌撞撞出門時,背後有一大塊血跡。雖然茅彙、盲秀才等機密訊息不為外人所知,但秦誠妻子程瑟兒於東市店鋪中上吊自殺卻是眾所周知。這對夫婦素來和睦,忽起變故,左右街坊無不瞠目結舌。鄰裡瘋傳秦誠在外麵包養了妾室,被程瑟兒知道,這才憤而自殺。一時之間,眾人對秦誠印象也大為改觀,背後指指點點不說,還格外留意其動向。成吉得報後,趕來秦誠家中,闖門而入,發現院中桂樹下有一名年輕的男性死者,一身神策軍裝扮,人早已僵硬,看情狀已死去多時。所幸死者身份不難查明,男子腰間掛有腰牌,寫有其名字“豆盧平”。豆盧是複姓,並不常見,成吉立時想到了數月前暴斃於水族的神策軍軍將豆盧著,本待趕去右神策軍軍營查驗豆盧平身份,到西坊門時,坊卒亦報稱秦誠神色可疑,出西門往北去了,成吉遂追尋出來。長安是坊區製管理,形跡可疑者每經過一坊,總有相應坊卒留意到。成吉一路往北,先查詢朱雀大街左右坊裡,終從善和坊東門坊卒口中得知秦誠進了善和坊水族隔壁的令狐大宅。成吉見茅彙先是意外,隨即沉吟不語,料想其人或許多少知情,便道:“無論如何,秦誠都難脫乾係。其實某也不想管神策軍的事,隻是豆盧平屍首在安仁坊秦誠家中,是萬年縣轄地,某不得不儘些職責。來人,帶秦誠走。”茅彙便道:“這是原先秦誠身上穿的衣服,剛剛才換下來,成少府或許會想要留作證物。”成吉慌忙舉手捂鼻,道:“多謝。”自己卻不接,命手下差役取了衣服,攜秦誠離去。宋憶微換了衣衫出來,驚見秦誠被官差帶走,忙問道:“又出了什麼事?”茅彙苦笑道:“宋真人這個‘又’字用得好。”他因宋憶微並不知悉豆盧著一事真相,更不能將沈翹翹牽扯進來,也不多提,隻道:“某會設法處理秦誠之事,宋真人姊妹不妨先暫時留在這裡,以免小魏回來,見人去樓空,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”宋憶微道:“留下來可以,反正某姊妹二人也沒什麼要緊事,住哪裡都是一樣。隻是魏郎回來後,問起茅郎的話,憶微該怎麼說?茅郎是知道的,他現下一聽到秦誠兩個字,便一跳三尺高,誰也碰不得。”茅彙道:“那麼就先不提吧,就說某出去會個朋友。”走出幾步,又想到什麼,回身正色道:“某與宋真人有約在先,某不會多管你的事,但而今宋真人人在小魏家裡,某希望你能三思而後行,既是為小魏,也是為宋真人自己與令妹。”宋憶微道:“怎麼,茅郎懷疑憶微今日來這裡,是彆有目的?”茅彙反問道:“難道不是嗎?”宋憶微道:“茅郎既開門見山,那麼憶微也不再隱瞞。不錯,正如郎君所料,憶微來這裡是彆有目的,但卻不是茅郎想的那樣。”頓了頓,又道:“憶微與王師文已經分道揚鑣。倒不是因為彆的,是王師文怪憶微不能儘快複仇。他聲稱他要自己設法解決,斷然離憶微而去。憶微雖然惱他鼠目寸光,但終究還是擔心他會做出傻事,所以來了魏郎這裡,也是想著萬一王師文有事,或許還能設法營救。”茅彙驚道:“王師文準備再次行刺鄭注嗎?”見宋憶微並不否認,這才恍然大悟,道:“難怪適才水族一有動靜,宋真人便極為緊張。”宋憶微道:“憶微不是說鄭注不該死,隻是不願意王師文白白送命。當初郎君受杜仲陽托付,暗中營救王師文,不也是出於此念嗎?如果郎君能找到王師文,也請設法阻止他,最好是能勸他離開京師。他既然不認同憶微的做法,那麼複仇一事,便由憶微獨力承擔,這是姓宋的事,他王師文大可以不理。”原來宋憶微當真是故相宋申錫之女,不過其名字並不在宋氏族譜上,蓋因其為私生女。宋母原是宋家婢女,出自蜀地,溫柔美豔,知書達理,為宋申錫私幸。宋申錫妻子盧氏出身名門,馭夫甚嚴。本來私幸婢女不算大事,宋申錫不過是偶爾風流快活罷了,隻要做得隱秘,完全可以瞞得過去,但後來宋母肚子漸漸大了起來,便再也瞞不住了。盧夫人得報後大怒,當即將宋母逐出家門,並嚴令丈夫不準暗中照顧接濟。宋母無家可歸,無人可依,隻得動身返回蜀地。宋申錫出了糗,不敢張揚,更不敢違背妻子命令。適逢名道士毛仙翁離京,宋申錫前去相送。毛仙翁見宋申錫愁容滿麵,問起究竟,宋氏便趁機托付毛仙翁照顧宋母。宋申錫雖未說明情由,但大致情形不難猜到,毛仙翁當即滿口答應,驅車追上宋母,將其帶往江淮。後宋母生下一女,按宋申錫之子宋慎微的取名方式,為其取名宋憶微。不久,宋母即因產後體弱患病死去,臨死前請求毛仙翁收養宋憶微,且不要將自己母女為宋申錫拋棄一事告訴女兒。毛仙翁同情宋母,答應了她,自此親自撫育宋憶微,視為親女。後毛仙翁又收養了孤女清兒,為其改名宋清秋,令她與宋憶微姊妹相稱。宋申錫拜相時,宋憶微已十餘歲,算是成年。她隻知道自己與妹妹宋清秋一樣,都是毛仙翁收養的孤兒,絲毫不知生父、生母之事。不久後,宋申錫因漳王謀反案下獄,經曆生死大劫後,又貶往外地。與妹妹宋清秋隻愛擺弄花草不同,宋憶微經常隨毛仙翁外出遊曆,出入權貴之門,消息靈通,見識不凡,聽到此事後,當即道:“宋申錫太傻,被皇帝當作了卒子。”她當時便已猜到文宗皇帝有心鏟除大宦官王守澄,所以任命才乾平庸但人品實在的宋申錫為相。宋申錫無力對付兵權在握的王守澄,準備先行剪除其羽翼鄭注,不想事泄,隨即被鄭注反齧,指使其表親神策軍軍將豆盧著告發宋氏與漳王勾結謀反。文宗皇帝素來忌憚漳王,明明知道宋申錫無辜,卻趁機興起大獄,好將漳王鏟除。宋申錫既辦事不力,當然也為皇帝拋棄,能保住一命,未遭滅口,已是萬幸。毛仙翁聽了宋憶微一番頭頭是道的分析,驚詫弟子小小年紀便洞若觀火,將時勢分析得一清二楚。但又見到她眉宇之間隱有嘲諷輕視宋申錫之意,心下不忍,便違背當初對宋母的諾言,將其生平來曆告訴了她。宋憶微聽後大為震驚,許久不能平靜。她雖恨生父無情,但最終為骨肉之親羈絆,決定動身前往宋申錫貶地開州,設法營救。當她千辛萬苦地來到蜀地見到親生父親時,宋申錫竟然早已忘記了宋母的名字,直到宋憶微提及毛仙翁,這才想起當年之事。出人意料的是,宋申錫即使記起了往事,卻不肯認宋憶微為女,還說當年宋母淫蕩,與人私通懷孕,這才被逐出家門。宋憶微大怒,當即轉身離開。一口氣奔至渝水邊,又慟哭不已。她凝視著翻翻滾滾的江水,一度生出輕生之念。就在腳邁出去的一刹那,她又想通了一切,遂打消想法,返回了江淮。過了兩年,有人來找宋憶微,告稱宋申錫已經去世,文宗皇帝特準將其靈柩運回長安安葬。又稱當初宋申錫辱罵宋母,並非真意,不肯與宋憶微相認,也是為了保護她。找上門來的這個人,就是逃亡已久、受到朝廷通緝的宋申錫故吏兼門生王師文。宋憶微起初半信半疑。王師文稱曾去開州營救宋申錫,宋氏不肯離開,隻說願意就此了此殘生,但有一個人,他放心不下,這就是他隻見過一麵的愛女宋憶微,托請王師文務必予以照顧。宋憶微聽到“愛女”兩個字的時候,當即淚如雨下,當日便換了衰服,為生父守喪儘孝。三年孝滿後,王師文準備進京,為宋申錫複仇。以宋憶微之心誌,當然要隨其一道前往。毛仙翁既違背了諾言,便做好了承擔後果的準備,料想阻攔不住,便乾脆助其一臂之力,遂出麵引宋氏姊妹入住華陽觀,宋憶微由此開始經營複仇之事。但宋憶微為人深謀遠慮,她所想的複仇,遠不是殺死鄭注那般簡單。她在漳王謀反案件上下過許多功夫,甚至不惜利用了恩師毛仙翁的交際網,早已洞悉這一事件的前因後果及內幕真相,認為害死宋申錫的真正罪魁禍首是文宗皇帝。雖說宋申錫辦事不力是真,文宗皇帝也有權棄卒保車,但事發後皇帝欲滅宋氏滿門之事,實超出做人之底線,其薄情寡義之麵目,暴露得太過急切。既是以皇帝為目標,鄭注便隻是一個卒子,且是個大有利用價值的卒子。宋憶微既想要利用鄭注,首要之事,便是要取得其信任,於是有王師文行刺一事。宋憶微原先的計劃是,王師文行刺鄭注時,她挺身而出,為其擋下一刀,如此,她便是鄭注的救命恩人,日後行事大為方便。這一計劃隻有宋憶微、王師文二人知情,且演練了許多次。儘管當晚發生了許多意外,如鄭注懷疑宋憶微,命魏弘節將其帶到客館審訊等,但到次日清晨,計劃最終竟然準確實現。王師文雖有逃脫計劃——就當時情形而言,逃入王氏宅第是最好的選擇——但其實並非萬全之策,一旦官軍強行進入搜捕,或是王清晨自行派人大索上下,他均難以逃脫。也是上天眷顧,平地裡冒出個茅彙來,竟意外得到宅子主人王清晨的鼎力相助。後來王師文脫險,尋到華陽觀,將經過情形告訴了宋憶微。宋憶微雖不知茅彙為何要相救王師文,但料想以其品性,必是好意,遂不以為意。隨後便有王師文行刺段成式一事。茅彙尋上門來質問,直接點破宋憶微是宋申錫之女。她暗暗心驚,表麵卻若無其事,當場編排了一番謊話,兼之一口一個宋申錫——她與宋申錫有父女之實,卻無父女之情,所謂複仇,不過是為人子女,必儘義務罷了,內心深處,多少還有些當初被生父拋棄之怨——竟瞞過了精明的茅彙。但之後拆穿她真正身份的人,仍然是茅彙。當日魏弘節將九頭鳥黨羽王旺財押入了令狐大宅,遂與九頭鳥有一番驚心動魄的較量,雖然魏方最終獲勝,九頭鳥首腦人物盲秀才及王清晨先後因此而敗,但契機卻不是魏弘節的精明能乾以及鄭注的神機妙算,而是因為華陽觀一名啞巴道士的出麵乾預。事後,河東第主人令狐楚趕至,將魏弘節一行驅逐了出去。因段成式莫名中毒,魏弘節擔心尚有九頭鳥餘黨,遂托付茅彙暗中照應宋氏姊妹及中毒的段成式。茅彙潛入河東第大宅後,正好遇到宋氏姊妹在庭院中散步。他及時隱身到花叢後,聽到宋清秋問道:“如果不是令狐相公趕到,姊姊還會救段郎嗎?”宋憶微沉默了許久,才答道:“不知道。”宋清秋柔聲道:“清秋想姊姊還是會救他的。”又道:“姊姊家鄉不是在蜀地嗎?聽段郎說,那裡很美,山美水美人也美,姊姊可以陪清秋一道去看看嗎?”宋憶微道:“好,不過不是現在,妹妹再稍微忍耐些。”姊妹二人遂不再多言,穿過甬道自去了。茅彙聽在耳中,當即便起了疑心——聽起來,似乎是宋憶微早已知道段成式中毒,卻沒有及時出手施救,直至後來令狐楚趕到,旁人發現了段氏情狀不妥,她才不得已加以救治。茅彙微一思慮,即來到段成式住處,卻聽到令狐楚正在房中與段成式交談,便沒有進去。剛好有段氏仆人來清掃庭院,撞見了茅彙,以為他是令狐楚侍從,也不以為意。茅彙料想仆人將自己誤作他人,便乾脆大模大樣地站在一旁。他見仆人將階下一團帶血紗布掃入簸箕中,便問道:“那是什麼?”仆人道:“是宋真人為段公子換下來的藥布。她特意叮囑過,一定要某燒掉。”茅彙心念一動,忙道:“小哥兒辛苦。正好某要去茅房方便,你幫某在這裡頂一下,以防令狐相公有事召喚。至於這團垃圾,某幫你燒掉便是。”令狐楚才是河東第宅子的真正主人,段成式不過是借住,仆人既以為茅彙是令狐楚侍從,哪敢得罪,當即滿口應了。茅彙攜著簸箕來到隱蔽無人處,小心打開藥布,卻見那布上塗有藥膏。細看之下,便發現藥膏有兩種,除了一種深褐色藥膏外,還有少量粒狀白粉,二者並不相融,故而能看得分明。茅彙舉起藥布一聞,除了清涼辛辣味道外,還有一股極古怪的香氣,有些幽深,有些醉人。而這香氣,他在之前宋憶微紮向自己的尖錐上也聞到過。宋憶微受迫殺死王旺財,茅彙同意協助時,宋憶微便將尖錐交給了他,稱隻有用她自己的器物殺人,才能更好地取信於歹人。茅彙再次聞到香氣,頗為奇怪,宋憶微便明白地告訴他尖錐上淬了毒藥。當時茅彙並不意外,畢竟宋憶微是女流之輩,氣力弱小,得想個穩妥的法子殺人,她又是醫師,有調配藥物之便。而今在段成式藥布上再度聞到那股古怪香氣,茅彙這才恍然大悟,難怪宋氏姊妹會有那樣一番對話,下毒者其實就是宋憶微本人。那一刻,茅彙已經完全能肯定宋憶微便是宋申錫之女,王師文亦是她同黨。之前王師文行刺鄭注,是二人精心謀劃,意在令宋憶微取得鄭注信任。而王師文行刺段成式,亦是出於宋憶微授意。至於動機,聯係令狐楚一番懷疑鄭注派人行刺段成式的話,便不難猜到——宋憶微自知力量太過薄弱,便想利用西川節度使段文昌來削弱鄭注。段文昌為大唐開國名將段誌玄之後,本人曾任宰相,即便出任西川節度使,也是掛著同平章事的頭銜,實力不弱。其妻為宰相武元衡之女,武則天玄侄孫女,出身極其顯赫。若段文昌果真認為獨生愛子死在鄭注之手,勢必傾儘全力報複。以段氏之地位,當然要比單打獨鬥的宋憶微強上許多,亦將成為鄭注勁敵。本來茅彙與魏弘節一直很奇怪,何以王師文要挑選宴會時行刺段成式,而今茅彙已然明白過來——既然宋憶微是王師文同黨,當然是有她在場時更好,如此,便能暗中照應。料想二人的計劃是,由王師文直接刺殺段成式,即便不能得手,宋憶微也可以趁亂殺死段成式,決計無人懷疑到她頭上。但不知因何緣故,她並沒有立下殺手,反而救了受傷的段成式。大概也是心中糾結,知道段成式無辜,一時難以下手,最終還是出於醫師的本能,救了段成式一命。至於今日宋憶微又再次對段成式下手,往其藥膏中下毒,應該是看到鄭注權勢日盛,單靠自己複仇無望,遂痛下狠心,決意務必殺死段成式。想通這些之後,茅彙並未立即現身拆穿宋憶微,而是留在暗處照應。其實他也知道段成式已經沒有危險,因為其父段文昌已然過世,人走如燈滅,相應的地位及權勢亦是如此,對宋憶微而言,再也不能從段成式之死中獲利。次日一早,段成式拖著病體出發,動身前往成都奔喪,宋憶微堅持要送其出京兆。茅彙雖然猜到宋憶微不會再向段成式下手,但為保險起見,還是一路尾隨。到京兆府邊境時,段成式敦促宋憶微返回。宋憶微屏退從人,將段成式單獨叫進一處樹林中,茅彙遠遠見到,擔心段成式遭遇不測,急忙潛了過去。不想宋憶微一番猶豫後,竟將自己的真實身份及之前兩次欲殺之事如實告訴了段成式。一旁茅彙聽到,驚訝無比。更令人意外的是,段成式平靜如初,告道:“某其實早猜到了。”這次輪到宋憶微詫異。段成式遂道:“昨日某毒發暈倒,其實還有意識,宋真人在房間為某驅毒的時候,直接取下了藥布,換上了新的藥布,並未有其他舉措。足見宋真人早知道毒藥在藥布中,而那藥布也是之前宋真人為某纏上的,除了你下毒,再無旁人。”宋憶微還待解釋,段成式笑道:“宋真人無須多言,段某理解的,某隻是為身份所累,若是某不是段文昌之子,便不會有此一厄。反觀宋真人也是一樣,若你不是宋申錫之女,就不必承受這些壓力和負擔。”宋憶微歎道:“段郎,你當真是世間奇男子,胸襟開闊,無人能及。”段成式搖了搖頭,道:“什麼奇男子,不還是一樣入不了宋真人法眼?”自嘲一笑,又正色道:“宋真人,你有你的處境,某也沒有資格勸你,但你可有想過,你既要向鄭注複仇,必有一日會跟魏弘節起衝突。他……他很喜歡你,你二人……”宋憶微忙道:“段郎是個解人,能明白憶微的難處就好。”段成式見對方不願提及魏弘節,遂不再多言,拱手道:“今日一彆,不知何時再見,宋真人多多保重。”宋憶微回禮道:“段郎也多多保重。”段成式見宋憶微腳下不動,不與自己一道出林,奇道:“宋真人不走嗎?”宋憶微道:“憶微在這裡再多待一會兒,段郎請先行上路。”段成式聞言,遂拱手辭去。宋憶微悄立良久,轉過身去,卻發現茅彙站在身後,先是一驚,隨即問道:“茅郎如何會在這裡?”茅彙簡短地道:“某擔心宋真人對段成式不利,所以跟了過來。”宋憶微一怔,隨即會意過來,道:“看來茅郎都知道了。”茅彙道:“宋真人一再對段成式下手,為報私仇,不惜傷害無辜,某本欲確認無疑後出麵乾涉,可你適才竟主動將真相告知了段成式,實出乎某意料。”當然段成式之反應更令人意外,若他還是當年那個豪氣乾雲的茅彙,而不是已死之人,必會當場與段氏結交。宋憶微忽然發怒道:“茅郎以為憶微想做這些事嗎?憶微也是沒有辦法。郎君可知道憶微心中煎熬?自到京師,每夜都是輾轉反側,未曾睡過一個好覺。”說到最後一字時,已是淚流滿麵。茅彙未曾成家,一生中唯一一次近女色,便是與王清晨發生關係的那一次。他對付女人沒有經驗,一見對方淚眼婆娑,梨花帶雨,不由得慌了手腳,忙道:“抱歉……實在抱歉……”宋憶微嚶嚶哭了一陣,又問道:“那麼茅郎現下打算怎麼做?”茅彙沉吟道:“某是已死之人,根本沒資格管宋真人的事。但你總在魏弘節身邊,為了保護他,某得跟你有個約定。”宋憶微道:“茅郎放心,憶微無論如何都不會傷害魏郎,但也請茅郎不要乾涉憶微的事。”二人遂有約定,互不乾涉對方之事。但今日宋憶微攜妹來到河東第大宅,頗為心神不寧,一聽到隔壁水族動靜,便欲出門察看,茅彙怕她招來禍事,牽累魏弘節,還是忍不住出麵阻止。宋憶微氣憤之下,說出父親門生王師文已與她分道揚鑣一事,更稱自己要獨立承擔複仇一事。茅彙見她態度堅決,料想難以勸轉,便就此辭出。茅彙離開後,宋憶微獨坐於堂中,略略氣平後,隨手翻閱李商隱轉送的詩箋。卻發現彩紙中還夾著一張紙條,上有一首《月夜重寄宋華陽姊妹》:“偷桃竊藥事難兼,十二城中鎖彩蟾。應共三英同夜賞,玉樓仍是水精簾。”宋憶微心道:“這詩風格與溫庭筠之《女冠子》大不相同,當是李商隱所作。既是《重寄》,那麼當有《首寄》前作了,如何某竟沒有讀到過?”料想李商隱可能隻將前作私下寄給了妹妹宋清秋。正好宋清秋進來,宋憶微便將詩箋及紙條拿給妹妹看,又說了李商隱前來道彆之事。又道:“李商隱人尚未離開京師,妹妹此刻趕去與他道彆,應該還來得及。”宋清秋咬咬嘴唇,道:“李郎都說了不見的好,清秋又何必巴巴尋去?”宋憶微笑道:“妹妹一向喜歡李商隱的才氣。此次他離開京師,前去幕府為官,不知何時才得再見,妹妹當真舍得嗎?”宋清秋道:“舍得又如何?舍不得又如何?姊姊心中,當比清秋更明白。”宋憶微聞言,一時竟無語凝噎。安仁坊蒞臨朱雀大街,原名“安民”,因避唐太宗李世民名諱而改名“安仁”。居住過此坊的名流甚多,如唐太宗朝宰相馬周(馬周發跡極為傳奇。貞觀三年(629年),唐太宗李世民下詔命百官上書直言政事得失。中郎將常何是一介武夫,不通文墨,便讓門客馬周代寫。唐太宗發現常何的奏章能切中時弊,大為驚歎,卻不相信常何有如此見識。招來一問,常何如實相告。唐太宗感到馬周是個人才,立即下令召馬周進宮。馬周遲遲不到,唐太宗又先後四次派使者前去催促。以堂堂帝國皇帝之尊,對一個落魄的布衣如此急不可待,可見他求才若渴的心情是何等迫切。見麵後一談,馬周言辭“機辯明銳”,切中時弊。唐太宗非常滿意,立即讓馬周到門下省為官。馬周由此成為一代名臣,後累官至中書令。時人稱:“馬君論事,會文切理,無一言可損益,聽之儷儷,令人忘倦。”)、唐代宗朝宰相元載等,均曾在坊中有過豪宅。安仁坊最著名的建築便是小雁塔,因低於大雁塔而稱小雁塔(唐高宗永徽三年(652年),唐廷出資助長安大慈恩寺西院(位於晉昌坊)建造用於安置玄奘由印度帶回經籍的佛塔,此塔名雁塔。唐中宗景龍元年(707年),由皇宮中的宮人集資,著名的道岸律師在薦福寺(位於開化坊)主持營造了一座較小的佛塔(塔院位於安仁坊,與薦福寺門隔街相望)。後來,為了區彆兩塔,慈恩寺塔名為“大雁塔”,而薦福寺塔外形似雁塔又小於大雁塔,故名“小雁塔”,一直流傳至今。又,小雁塔有鐘,“雁塔晨鐘”被譽為“關中八景”之一,但此鐘鑄於金代,最早懸於渭河邊的武功崇教寺內,因渭河發水,河床改道,寺院被水衝毀,大鐘沉於河灘。清康熙年間,這口鐘被重新發現,於是移入小雁塔旁的鐘樓內。清人朱集義有詩雲:“噌弘初破曉來霜,落月遲遲滿大荒。枕上一聲殘夢醒,千秋勝跡總蒼茫。”描述的即是雁塔鐘聲。),為唐中宗所造浮圖,一是追思其父唐高宗,二則是為了存放唐代高僧義淨從天竺帶回來的佛教經卷、佛圖等。茅彙趕來秦誠家居所在安仁坊時,豆盧平的屍體正被差役用擔架抬了出來。屍首並未蓋上,因未正式檢驗過死者,凶器也尚未拔出,茅彙一眼便瞧見豆盧平胸口插著一柄匕首,竟是他早先的兵刃魚龍匕。當初沈翹翹也是用它殺了豆盧著,後匕首被魏弘節繳去,茅彙不願再收回,魏弘節便將其轉送給了秦誠。茅彙一時怔住,心道:“難道真是秦誠醉酒後殺了豆盧平?”還待進去秦誠家中勘驗現場情形,卻被差役舉刀攔住。他一時無法可想,遂趕來雁塔酒肆。雁塔酒肆就在小雁塔塔院之外,規模中等,除了胡餅之外,其餘飲食不算太好,尤其是酒,在名酒如雲的長安,頂多也就是三流水平。然沾了名勝小雁塔的光,這家酒肆生意總是不錯。昔日茅彙和秦誠寧可忍受嘈雜喧鬨,也要去長樂坊徐氏酒肆飲酒,蓋因為黃桂稠酒是京師第一等美酒,無人能出其右。若想要清靜,便會去曲江附近的郎官清酒肆。像雁塔酒肆這種人又多、又沒有好酒的地方,要在以往,秦誠斷然不會來的。而今長樂坊徐氏酒肆也被查抄,尚未有新主接手,秦誠又經曆了巨大變故,欲借酒消愁,竟然成為了雁塔酒肆的常客。茅彙進來坐下,便有夥計過來招呼。茅彙道:“來一盤胡餅。”夥計應道:“好咧,胡餅一盤,一盤六塊。”胡餅是一種學自西域胡人的食物。唐人以自信、包容著稱,在“拿來主義”盛行的唐代,唱胡樂、穿胡服、化胡妝、食胡餅是一種風尚(可參見附錄“胡服美人”及“胡帽女子”文物。)。甚至上層權貴亦是如此,史稱開元以後,“太常樂尚胡曲,貴人禦饌,儘供胡食,士女皆竟衣胡服”。名士元稹亦有詩雲:“胡音胡騎與胡妝,五十年來競紛泊。”胡餅種類很多,有烤胡餅,蒸胡餅,還有帶餡的胡餅。又因餡之不同,有飴餅,白肉胡餅,古樓子胡餅(即羊肉胡餅),五福餅(即混合餡胡餅)等。但最流行的做法仍是烤胡餅——以油和麵,放少許鹽,做成餅後撒上芝麻,再在爐子內烤熟,故而又稱胡麻餅。新出爐的胡餅熱氣騰騰,香酥可口,令人垂涎。其實長安最有名的胡餅是內侍省對麵輔興坊胡人製作的胡餅,不但美味,且能夠長久存放。昔日名士白居易曾專程去學習胡餅製作方法,後來他到外地任刺史,還特意將自己烤製的胡餅寄給友人,並作有《寄胡餅與楊萬州》一詩:“胡麻餅樣學京都,麵脆油香新出爐。寄予饑讒楊大使,嘗看得似輔興無?”雁塔酒肆的胡餅製作之法亦是學自輔興坊胡人餅店,因為酒肆所在安仁坊剛好位於朱雀大街旁,地理位置比輔興坊優越許多,常常有早朝的官員專程來酒肆購買胡餅當早餐,謂之“美不可言”,因而雁塔酒肆後來者居上,胡餅的名氣反而超過了輔興坊。不一會兒,熱胡餅上桌。夥計笑道:“郎君趁熱用。這胡餅熱吃與溫吃、冷吃完全是不同的風味。”茅彙趁機問道:“小哥兒今日可見過家住坊東的秦誠秦中候嗎?”夥計道:“見過呀。最近秦中候時常光顧小店,通常很早就來,晚間小店打烊時,他才會離開。不過今日他走得早,有一名神策軍軍將來找他,見他喝醉了,便帶他走了。”茅彙道:“那神策軍軍將可是二十歲出頭,中等身材,有些虛胖?”他料想必是豆盧平來找秦誠,因而照適才見過的豆盧平模樣來描述。夥計卻搖頭道:“不,年紀要大一些,二三十歲的樣子,看起來極是精乾。”茅彙道:“他相貌有什麼特征?”夥計道:“就是普通人的樣子。”撓了撓頭,又想了想,還是覺得對方長相太過稀鬆平常,說不出什麼特征來,遂笑道:“某每日見到的人成百上千,那人也就是個普通人,一身神策軍戎服最引人注意。”茅彙道:“如果小哥兒再見到他,還能認得出來嗎?”夥計道:“那是當然。”茅彙又往秦誠住處方向而去,沿途打聽,果有街坊及坊卒見過秦誠被一名神策軍軍將扶著,一路歸家去了。茅彙遂趕來宣陽坊萬年縣廨,求見縣尉成吉,稱有豆盧平一案的線索。京縣事務繁劇,素置有兩名縣尉,縣尉鄭洪已因裝死而流竄,目下尚有一名空缺,成吉一人承擔兩人之責,極是忙碌,但聽說事關豆盧平一案,便立即命人引茅彙進來。成吉一見茅彙,便認出了他,道:“某見過你,你是秦誠的朋友,名叫戴茂,是也不是?”茅彙點點頭,大致說了今日有神策軍軍將到雁塔酒肆將秦誠帶走,送回了家,但那人卻不是豆盧平。又道:“當時秦誠已醉,酒肆店家和夥計都可以作證,說他走路都走不穩。按狀況來看,他武藝不及平日二三成,殺不了豆盧平。那名神策軍軍將就很可疑了。而且某在安仁坊問過左右鄰居,都稱隻見過神策軍軍將扶著秦誠進去,卻不見軍將出來。那麼豆盧平是何時進去,又如何被殺呢?”成吉問道:“郎君來萬年縣廨找某,就是來告訴某這個嗎?”茅彙道:“不止於此,某想向成少府求借一名畫師。”見成吉遲疑,又道:“死者和疑犯都是神策軍軍將,成少府終歸要謹慎些。”成吉遂告道:“某已經簡單訊問過秦誠,他也稱今日他喝得醉了,有一名神策軍軍將將他送回了家。某問對方可是豆盧平,他呆了一呆,說不記得了。”成吉也是精明之人,不然不能在萬年縣尉的位子上坐穩,當即便起了疑心——秦誠既然已經知道他是因為涉嫌殺害豆盧平被捕,當竭力為自己洗脫嫌疑,他如果說來找他的人不是豆盧平,嫌疑便會大為減輕,但他的回答卻是不記得,就表明他真的是記不清了。如此狀態,可見醉得不輕,又如何能一刀殺死一名神策軍軍將呢?茅彙道:“不管怎樣,那神策軍軍將終歸是一條線索,請成少府借一名畫師給某,某帶他去雁塔酒肆,請夥計幫忙,繪出畫像,方好查明其身份。”成吉點了點頭,正待命人去叫畫師來,忽有差役引著左神策軍都虞候金沙河進來。金沙河抱拳道:“成少府,打擾了。某不請自進,實是有急事找你。”忽一眼看到茅彙,登時留了意,打量他一番,道:“某實不知成少府這裡有客,所以才冒昧進來,這位是……”茅彙道:“某是……”成吉搶先道:“這位是戴茂戴郎,跟水族魏弘節,還有右軍軍將秦誠都是朋友。”又將金沙河引見給茅彙。金沙河道:“郎君看起來很有些眼熟,金某以前可見過郎君?”茅彙道:“某最近才來京師。”金沙河笑道:“那麼金某一定是將郎君誤會成旁人了。”成吉料想金沙河親自趕來縣廨,必有要事,便命差役引茅彙去找畫師,又道:“若有發現,請郎君立即來告訴某。”差役引茅彙來見畫師。畫師為難地道:“目下就快要夜禁,這一去一回已經來不及,某妻子身懷六甲,家裡無人照顧,某也不能不回家。不如明日一早某直接趕去雁塔酒肆,與郎君會合,如何?”茅彙見時辰不早,對方又有難處,遂點頭同意。出來萬年縣廨時,茅彙特意左顧右盼,料想魏弘節既奉命調查左軍中尉仇士良,必會先從金沙河下手。他停了一會兒,果見魏弘節從一棵大槐樹下閃身出來,招手叫他過去。魏弘節先問道:“你怎麼會從萬年縣廨出來?”茅彙道:“嗯,那個……秦誠剛剛被萬年縣尉逮捕了。”魏弘節一怔,隨即道:“他成日酗酒,某早知有一天會出事。”茅彙慢吞吞地道:“不是因為喝酒滋事,右軍軍將豆盧平死在了秦誠家中,凶器正是你代為轉送的魚龍匕。”魏弘節大吃一驚,忙問道:“怎麼回事?當真是秦誠殺人嗎?”又忙解釋道:“某不是關心秦誠,這個人,早已不關某的事,不過事乾豆盧平,某得問個清楚明白。他是鄭注相公親眷,還曾向某討教過武藝。”茅彙道:“某認為是有人栽贓陷害秦誠。”魏弘節道:“那麼秦誠自己怎麼說?”茅彙道:“某沒見到他人。他現下是疑犯,料想萬年縣成縣尉不會讓某見他,所以某也沒開口,準備等先找到那神秘神策軍軍將再說。”又道:“某總覺得這件事有點蹊蹺,當日豆盧著便是死在魚龍匕下,而今豆盧平……”此時臨近夜禁,眾人均趕著歸家,大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極多,魏弘節忙打斷道:“時辰不早,先回善和坊再說。”招手叫過附近策應的侍從白大,命他留下來繼續監視金沙河。回來善和坊,魏弘節準備回房換身衣裳,便去隔壁水族向鄭注稟報豆盧平遇害一事。人才剛入堂,宋憶微便迎上前來,低聲告道:“鄭注派了許多手下在這裡等魏郎,命你一回來就立即去水族見他。”魏弘節一怔,心道:“莫非鄭注相公已經知道豆盧平一事了?”已有侍從上前,道:“魏郎,鄭相公命你立即去見他。”茅彙料想是因為豆盧平一案,便道:“某跟你一起去。”侍從舉手攔住,道:“戴郎請留下。鄭相公有令,這處宅子隻準人進,不準人出。”宋憶微不悅地道:“這麼說,憶微和戴郎都成囚犯了?”她曾當眾替鄭注擋刀,是鄭注的救命恩人,侍從不敢得罪她,忙躬身道:“這是鄭相公的命令,還請宋真人體諒。”魏弘節見宋憶微深有憂色,忙安慰道:“沒事的,某去去就回。”鄭注獨自在自雨亭來回徘徊,堂中點了許多燈燭,亮如白晝。魏弘節進堂後見了禮,先問道:“鄭相公為何派人守住隔壁令狐大宅,不令人出?”鄭注當即將手中的信箋摔到他臉上,怒道:“看看你做的好事。”魏弘節莫名其妙,撿起信箋一看,卻是一封匿名信,稱秦誠殺了神策軍都虞侯豆盧著,魏弘節事後查到真相,卻予以庇護。他一時呆住,暗道:“知悉此事者,隻有老大、秦誠、沈翹翹和某,某四人均不可能舉告,是誰寫了這封匿名信?他又如何知道當晚情形?”鄭注森然問道:“你老實回答,信中所言,可是真事?”魏弘節腦海中轉過千百個念頭,卻均不圓滿,糊弄旁人尚且可以,但站在麵前質問的人可是鄭注,一時無計,遂沉默不應。鄭注愈發狂躁,怒道:“好你個魏弘節,老夫那麼信任你,一應機密大事,從不瞞你,你卻拿老夫當猴耍。你明知豆盧著是老夫最倚重的人,老夫不便出麵的事,都由他代為處置,結果他被人殺死,老夫因有賓客在場,不便張揚。事後,老夫還真以為是左軍所為,遂強忍了一時之氣,想不到卻是自己人所為。”魏弘節當即單膝跪下,道:“請鄭相公息怒。”鄭注道:“那麼你是承認信中所言是事實了?”魏弘節料想鄭注既接到告發信,必會訊問秦誠,而秦誠為庇護沈翹翹,也會痛快承認是他殺死了豆盧著,遂道:“是。”又道:“但當時某並不知真相,隻以為是茅彙所為。”鄭注訝然道:“茅彙當晚也在水族嗎?”魏弘節道:“是,但茅彙並不是要與鄭相公為敵,冒險現身,旨在阻止王師文行刺鄭相公。”鄭注愈發驚奇,問道:“那傷了宋真人的刺客,便是宋申錫門生王師文嗎?”又怒喝道:“你到底還有多少事瞞著老夫,快些一五一十地從實招來。”魏弘節道:“那晚某發現豆盧著遇害後,便立即懷疑到茅彙身上,當麵質問他時,他也沒有否認,某便以為是事實。念在昔日同僚一場,某放走了他,也沒有向鄭相公如實稟報,這是某的錯,某甘願領罰。”鄭注“哼”了一聲,問道:“後來你又是如何知道真相?”魏弘節道:“是某自己聽出了茅彙言語中的破綻。茅彙將某從盲秀才手中救出來後,他見某惱恨他殺了王建先生,才不得已說出事情的前因後果,原來最初的起因是沈翹翹識破了他的身份。”鄭注奇道:“沈翹翹?是那皇宮樂人嗎?她如何會認得茅彙?”魏弘節道:“鄭相公有所不知,沈翹翹原本姓吳,是蔡州吳元濟之女。”大致說了茅彙奉命行刺吳元濟不成又殺吳元濟之妻一事。鄭注道:“茅彙行刺吳元濟一事,老夫倒是聽李愬將軍提過。”魏弘節心念一動,問道:“相公早就知道茅彙是遊俠成員嗎?”鄭注搖了搖頭,道:“當初李愬將軍隻說曾派手下武將茅彙行刺吳元濟未果,未提及‘遊俠’二字。遊俠的事,老夫是隨王大將軍入京後,才逐漸耳聞的。”一時記憶起無數往事來,又歎道:“昔日李愬將軍常與某談及淮西之事,總提到蔡州吳元濟可惡又可悲。卻料不到那晚在水族花廳翩翩起舞的樂人,竟是吳元濟之女。”魏弘節見鄭注臉色明顯和緩下來,遂趁機告道:“秦誠也是遊俠成員,當日除了茅彙外,某和他也都在淮西軍中,隨武昭行事。”鄭注道:“這一節,自從秦誠妻子程瑟兒死後,老夫便已經猜到了。”他見魏弘節驚愕交加,又道:“老夫不問不說,不等於不知道。哪有不讓丈夫經手,由外人操辦喪事的道理?程瑟兒一定是你親眷。以你為人,能將她許給身為神策軍軍將的秦誠,極可能秦誠是你昔日同袍。”魏弘節見鄭注早已猜到秦誠昔日身份,便說了秦誠加入神策軍,是受茅彙托付。鄭注聞言很是感慨,歎道:“茅彙被朝廷訓練成冷酷殺手,他毫不猶豫地殺了吳元濟妻子,卻因為這一幕落入沈翹翹眼中而內疚終生,足見心中尚有仁義。大概他日後行事作風大改,也跟此有關吧。”又好奇問道:“沈翹翹如何能認出茅彙?”魏弘節道:“這一節,當真沒人能夠解釋。”大致說了事情經過,卻未提茅彙將魚龍匕交給沈翹翹,沈翹翹又殺死豆盧著之事,隻說是秦誠一時情急,為救茅彙而殺了豆盧著。又道:“某得知真相時,王建先生已經遇害,某隨後又被帶去京兆府,經曆了許多事,也未來得及將這件事稟報鄭相公。”鄭注冷笑道:“怕是你當時未與秦誠反目,有心庇護,不願意稟報吧。”魏弘節垂首道:“請鄭相公責罰,要打要殺,弘節都毫無怨言。”鄭注道:“你起來!”魏弘節先是一怔,隨即以為鄭注原諒了自己,便站起身來。鄭注卻走到門前,招手叫過侍從,命道:“去隔壁河東第將戴茂帶來。還有,將守衛撤了,代老夫向宋真人致歉。”又重新走到魏弘節麵前,道:“你適才所言,若有一字撒謊,老夫饒不了你。來人,拿下魏弘節,先關起來,聽候發落。”侍從聞聲進來,倒也不敢向魏弘節動手,隻道:“魏郎,請。”魏弘節卻不肯離開,道:“鄭相公,弘節這裡還有一個不好的消息……”鄭注皺眉道:“什麼?”魏弘節道:“鄭相公表侄,豆盧平……他被人殺死了。”鄭注“啊”了一聲,指著魏弘節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又舉手撫額,晃了幾下,身子搖搖欲墜。魏弘節忙搶上前扶住,叫道:“鄭相公!鄭相公請保重身體。”又回頭叫道:“快,快去取湯水來。”侍從呆了一呆,這才飛奔出去。不一會兒湯水送到,魏弘節已將鄭注抱到窗前臥榻上,接過湯水,喂鄭注服下。鄭注呻吟一聲,問道:“這是什麼時候的事?”魏弘節道:“今日之事,弘節也是剛剛才知道。”鄭注又問道:“凶手是誰?”魏弘節猶豫了一下,還是如實答道:“人死在安仁坊秦誠家中,秦誠已被萬年縣尉成吉當作疑凶逮捕,人關在萬年縣獄中。”鄭注道:“你……你立即帶人去將秦誠提來。”魏弘節道:“目下已經夜禁,而且秦誠人押在京縣大獄中,弘節一介布衣,如何能乾涉地方之事?”鄭注道:“是了,你跟秦誠有私,說不定會半途縱他逃走,老夫也是氣糊塗了。”招手叫過侍從,命道:“你,立即趕去右軍大營,調一隊神策軍,去萬年縣廨提取秦誠。人提到後,先押回右神策軍大獄,老夫一會兒也會趕去。”侍從遲疑道:“這會兒已經夜禁……”鄭注怒道:“你報出水族鄭注的名號,坊正敢不給開具出坊文書嗎?”侍從不敢再說,忙不迭地應命去了。又有侍從在門口報道:“戴茅帶到。”魏弘節聞言,正待自行退出,鄭注擺手道:“你就待在這裡。不過老夫不問你,不許開口說話。”魏弘節應了一聲,垂手站到一邊。茅彙進來自雨亭,略略一看,便知情形不對,還以為鄭注是為豆盧平被殺一事,遂道:“鄭相公是想問秦誠之事嗎?某可以很有把握地說,他是被人陷害。”鄭注喝道:“住口!老夫已經知道是秦誠殺了豆盧著,你還指望某相信秦誠無辜嗎?”茅彙心下大震,轉頭去看魏弘節,魏弘節隻搖了搖頭。鄭注道:“怎麼,你以為是魏弘節告的密?老夫明白告訴你,告密者不是他,但你也彆指望老夫會輕易饒過他。”茅彙道:“事情因茅某而起,某願意一力承擔。”鄭注冷笑道:“好個一力承擔,難怪你會對沈翹翹傾心照顧。”又道:“你很驚訝嗎?不錯,魏弘節已經招了。你現下老老實實交代出全部事實,如果跟魏弘節所言不符,某一會兒去神策軍軍營審訊秦誠時,會將你二人都帶上,不是證人,而是作為犯人下獄拷問。”茅彙遂道:“是秦誠殺了豆盧著。”大致說了經過,跟魏弘節所言一絲不差。鄭注臉色這才稍微緩和,道:“這個秦誠,平日看起來敦厚老實,為人和氣,做起事來,還真是讓人想不到。”茅彙忙道:“秦誠也是為了保護茅某……”鄭注揮了揮手,示意茅彙不必再說,正色道:“自今以後,老夫希望茅郎不要再出現了,最好是立即離開京師,永遠不要再回來。如果茅郎聽不進去,那麼老夫也隻好動用手段了。”又叫道:“來人,先扣下戴茂,明日一早送他出城。”茅彙忙道:“秦誠是殺了豆盧著,但殺死豆盧平者另有其人,請鄭相公準予茅某留在京師,查明真相後再說。”鄭注冷笑道:“就算真如你所言,另外有人殺死了豆盧平,你運氣好,尋到了凶手,將他送到老夫麵前,便以為老夫會放過秦誠嗎?秦誠殺死老夫親信,等於去掉了某一條臂膀,而今豆盧平也因他而死,老夫發誓要親手炮製他。老夫已經下令將他帶去神策軍軍營,讓他飽嘗生不如死的煎熬之後,再行處死。”言外之意,今夜就要親自將秦誠以酷刑處決。茅彙聞言大急。他是刺客出身,一遇險情,便會當機立斷,予以反擊,這是他的生存本能。一旁魏弘節見茅彙手撫兵刃,疑心他要挾持鄭注為質,好相救秦誠,忙上前一步,挺身擋在鄭注麵前,叫道:“不要動手!”鄭注這才意識到茅彙是朝廷畜養的精銳刺客,對這樣的人發怒,等於與虎謀皮,慌忙退開幾步,喝道:“將戴茂拿下!”茅彙本來尚未決定下一步動作,卻見魏弘節搶先挺身護主,大為失望,但最終還是鬆開了手,未加反抗,任憑侍從將自己擒拿。鄭注定了定神,走到茅彙麵前,道:“還是那句話,老夫不希望再見到你。”茅彙道:“某聽明白了。上次鄭相公拿到了某,並未將某交給王守澄,某深感大恩,不會忘記,日後也不會與相公為敵。”鄭注點了點頭,命人將茅彙帶下,先行囚禁,等天亮後,再送出城去。等侍從帶走茅彙,鄭注上前拍了拍魏弘節肩頭,歎了口氣,又恢複了昔日慈祥老者的姿態,問道:“你忙了一整天,累了吧?要不要先回去歇息?”魏弘節料想鄭注要趕去神策軍軍營審問秦誠,卻不願意自己跟隨,遂躬身道:“弘節告退,請鄭相公也保重身體,早些歇息。”鄭注奇道:“老夫還以為你會為秦誠求情。”魏弘節道:“弘節知道即便開口求情,鄭相公也不會聽,弘節又何必白費唇舌?況且弘節在瑟兒靈前發過誓言,從此跟姓秦的不相往來,他死也好,活也好,都不關某的事。”鄭注道:“這樣很好,老夫準備今晚殺死秦誠,為豆盧著報仇,你以為如何?”魏弘節道:“鄭相公自有主張,何須詢問弘節意見。”頓了頓,又道:“不過今日之事實在蹊蹺,豆盧平被殺,又有人匿名投書,向鄭相公告發豆盧著一案真相,兩起事件發生在同一日,實在有些太巧了。”鄭注冷笑道:“有人想要秦誠死,這是確定無疑的事。但同時對方也要拉你魏弘節下水,除掉你,就等於剪除了老夫的另一條臂膀。老夫可不會上當。”又道:“弘節,老夫沒有子嗣,素來視你為半子,這你是知道的。適才老夫對你發了脾氣,還撂下重話,也是一時氣急,你不要放在心上。”魏弘節是孤兒,自幼父母雙亡,親近之人唯有茅彙、秦誠、程瑟兒寥寥幾人,而今事故頻生,朋友隻剩下茅彙一人。他從未體會過被長輩關愛的感覺,一時心中感動,默然良久,才問道:“鄭相公可是要弘節暗中調查豆盧平遇害一案?”鄭注躊躇不答,隻問道:“左軍仇士良那邊調查得如何了?”魏弘節道:“仇士良早在遊街開始前便先行離開。金沙河帶著王清晨屍首回去軍營後,在裡麵待了很久,後來帶了幾名軍士出來,去了萬年縣廨,好像是去找萬年縣尉成吉。某就是在萬年縣廨外遇到了茅彙,聽說豆盧平被殺,一時顧不上金沙河,便留下侍從繼續監視,自己趕回善和裡,準備向鄭相公稟報。”鄭注思慮許久,才問道:“你可願意隨老夫一道前往右軍軍營訊問秦誠?你該知道,老夫不會手軟,你若是不忍心見秦誠受刑……”魏弘節忙道:“弘節願意追隨鄭相公前往。某與秦誠是否有舊不要緊,要緊的是查明真相,找到害死豆盧平的真凶。或許秦誠受刑後徹底清醒,會吐露出有用線索。”鄭注對這番對答很是滿意,遂點頭應允道:“那好,你就隨老夫前去。”正待動身出發,忽有水族侍從趕來稟報道:“戴茂逃走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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