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長安多閒漢,是街頭一大景觀。這些人多愛文身刺青,稱為剳青。刺青分文武兩種,文刺青者渾身刺滿名詩人詩句,其中以白居易詩最為流行,武刺青者則多刺上鷹隼、虎豹、貔貅等飛禽猛獸。後有人標新立異,在其左胳膊上刺生不怕京兆尹,右胳膊上刺了死不怕閻羅王,一舉成名。京兆尹得與閻羅王齊名,足見其人手握生殺大權何等之重。”魏弘節見茅彙公然在水族宅第中出現,料想必有急事,忙咳嗽一聲,裝模作樣地問道:“秦中候派你來,可是有什麼事?”又上前幾步,低聲問道:“你冒充旁人不好嗎,為何要偏偏冒充秦誠手下?”茅彙道:“你跟秦誠來往還算多,你甚至到他妻子店裡買過絲帛,不冒充秦誠手下,反而奇怪。”魏弘節一想有理,便問道:“你冒險趕來這裡,可是有什麼急事?”茅彙道:“某剛才見到鄭注匆匆離開,可是他相信了那套說辭,要趕去右神策軍軍營麵見王守澄?”魏弘節道:“是,而且鄭注相公有心籠絡於你。”當即轉述了鄭注一番話。茅彙不應,隻道:“某昨日去過華陽觀,車夫單大回來報稱王建失蹤時才離開。之後某又來了善和坊,見過王清晨,出去後還遇到了金吾將軍李貞素,後麵這二人倒還好說,萬一日後事發,某可以稱事先已將你和王建擒獲,有幫手協助看管,但宋憶微……”魏弘節道:“她人就在水族,已經知道了全部真相,而且不是某說的,是她自己猜到的。”茅彙大為驚奇,道:“宋憶微猜到部分原委不足為奇,畢竟她昨日親眼看到某人在華陽觀,但她竟然能自己猜到後麵這些,實在厲害。”搖了搖頭,又道:“也罷,某本是為這件事而來,既是宋憶微已然知曉,某算是白跑一趟了。”又告道:“水族附近有好幾名可疑人來回徘徊,有男有女,有老有少,某猜是九頭鳥的人,你千萬小心些。”魏弘節點頭道:“很好,某正想要對付盲秀才,他便自己送上門來。”茅彙道:“但是你不能……”魏弘節道:“是,某記得承諾,不會泄露九頭鳥之事,但並不代表某不能繼續調查。”茅彙道:“盲秀才大概也知道你不會善罷甘休,所以派了人暗中監視水族動靜。”魏弘節又道:“而今某已將某曾為遊俠一事告訴了鄭注相公,鄭注相公不憂反喜,如此,旁人也不能拿此事再來做文章。老大,你還欠盲秀才兩件事,某懷疑他會利用你來對付某。”茅彙道:“放心,某決計不會受盲秀才挾持,掉頭對付自己兄弟。倒是你的遊俠身份,鄭注固然不會揭破,那些欲對鄭注不利的人一旦知道,又會怎樣?”魏弘節沉吟道:“而今聽過那套說辭,知道某與你是舊識者,隻有鄭注鄭相公和宋憶微,頂多再加個王守澄,不會有什麼問題。”茅彙提醒道:“宋憶微這小女子不簡單,你小心些。”魏弘節道:“她是女子中難得的有見識者,當然不簡單。老大放心,她想為王建王先生複仇,絕不會泄露她聽到的這些事。”茅彙見魏弘節對宋憶微極為信任,便不再多言,拱手告辭。魏弘節叮囑道:“盲秀才手下也一定會跟蹤老大,你也多加小心。”當真如魏弘節所料,茅彙一離開水族,便有一名商販打扮的人跟在他身後。茅彙也不掩飾行跡,直接來到王氏宅第,求見王清晨。門前侍從未見過茅彙,當即回絕道:“某家小娘子剛從酒肆回來,正在歇息,不見外客。”正好王清晨心腹侍從曹建自外回來,見茅彙站在大門前,怔了一怔,忙下馬招呼,又引茅彙進去。侍從忙舉刀攔住,道:“他是外人,怎可擅自進去?”曹建道:“這位戴茂戴郎不算外人。清晨娘子有命,戴郎可以隨意進出。”侍從聽說王清晨特彆交代過,隻得退開。曹建引茅彙進來。到王清晨住處外,尚未入門通報,王清晨便先迎了出來,笑道:“某就知道茅郎今日一定會來。”茅彙點了點頭,道:“娘子果真神機妙算。”王清晨請茅彙入堂坐下,問道:“茅郎昨夜之事辦得如何,可還順利?”茅彙道:“昨夜茅某見過盲秀才。”王清晨笑道:“盲秀才是誰?是盲眼的秀才嗎?”茅彙不答,隻道:“盲秀才說,當初茅某和同伴在善和裡鬨了一場,有人建議他出手乾預,將茅某收服。茅某是在城外為盲秀才所擒,在那之前,他耳目再靈,應該也隻知道有刺客行刺鄭注,而刺客躲進了王氏宅第。他確實可以派人嚴密監視王氏宅第,仔細辨認進出者的身份,由此識破茅某和同伴的偽裝,將茅某二人擒獲。可是聽盲秀才那句話的意思,早在茅某被他擒獲之前,他便已經知曉茅某的真正身份。其間,茅某隻對娘子承認過自己的身份,甚至連同伴文複也隻認為茅某是另外一個人,名叫戴茂。盲秀才又是如何知道的呢?”王清晨聽得雲裡霧裡,道:“清晨是個直爽性子,茅郎有話,不妨直言。”茅彙道:“那好,茅某就直說了,可是娘子將茅某身份透露給了盲秀才?娘子是不是九頭鳥的人?”王清晨道:“什麼盲秀才、九頭鳥,亂七八糟。”當即叫心腹侍從曹建進來。她未及發問,茅彙搶上一步,擋在王清晨麵前,道:“你家小娘子說是你故意將茅某身份透露給了盲秀才,現下要殺你向茅某賠罪。”曹建大驚失色,道:“某隻是奉命行事。”又跪下朝王清晨連連磕頭,道:“曹建未曾做過一件忤逆娘子的事,求娘子手下留情。”王清晨揮手命道:“沒有人要殺你,你先下去。”又轉頭笑道:“茅郎好生厲害,清晨本以為殺了曹建,或許還能搪塞過去,不想瞬息之間就被茅郎識破了。”茅彙道:“娘子也好生厲害,年紀輕輕,便在九頭鳥中居於高位。”王清晨道:“茅郎是如何看破的?單單因為盲秀才一句漏嘴之詞嗎?”茅彙搖頭道:“不完全是。聽說九頭鳥主要以打聽消息為生,全京師都知道長樂坊徐氏酒肆是長安城中消息最靈通的地方,九頭鳥不可能不在那裡安插眼線。早年茅某經常到徐氏酒肆飲酒,早已發現貴酒肆絕非普通酒肆所能比擬。當時軍中便有流言說,不要去徐氏酒肆鬨事,不然禍福難料。”王清晨正色告道:“既然茅郎已經猜到,清晨隱瞞也是無用。當日茅郎避難來到王家,清晨很是驚喜。之前清晨說自幼便對茅郎心懷仰慕,那是真話。清晨曾試探想留下茅郎,但為茅郎所拒。”相見之日,王清晨便設下酒宴款待茅彙。酒酣之時,她借酒興表達了對茅彙的仰慕之情,說自幼便鐘情於他,試想春風得意的金吾衛武官,年輕有為,又是馬球場上的常勝將軍,誰能不多看幾眼呢?當時茅彙已是半醉不醉,驚愕之餘,隻說自己是已死之人,不敢牽累旁人。王清晨便不再多說,繼續陪茅彙飲酒。茅彙酒量甚好,昔日號稱金吾衛第一,然多年不飲黃桂稠酒,一下子放懷暢飲,竟飲得酩酊大醉。尤其令人意外的是,茅彙醒來之時,竟發現自己躺在王清晨邊上,二人均光著身子。他當即意識到自己酒後亂性,竟與王清晨發生了肉體關係,忙穿好衣衫出來,卻並未離開,隻靜候在門前。許久後,王清晨姍姍出來,茅彙忙上前致歉,道:“抱歉,茅某昨晚……”王清晨問道:“昨晚什麼?”又問道:“茅郎一早便等在這裡嗎?”茅彙見對方神色無異,不由得暗暗稱奇,便道:“沒什麼,茅某是特意來相謝昨晚酒宴。許多年沒有喝過黃桂稠酒,香醇一如往昔。”王清晨笑道:“清晨就是開酒肆的,茅郎喜歡的話,大可留下來,包管你天天喝個夠。”之後二人均未提及當晚之事。茅彙每每回想起來,都會有是不是在做夢的疑問。後來料想王清晨是怕自己難以自處,所以才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,不由得又對其大氣與周全多了幾分感激。等到昨晚因盲秀才一語開始對王清晨起疑後,再憶及那晚情形,依然有恍然若夢的感覺。王清晨又道:“茅郎這樣的人才,浪費了實在可惜,所以清晨派人帶話給盲秀才,讓他半途將茅郎截下,設法收為己用。盲秀才一向計謀百出,卻還是失了手,隻得到茅郎承諾做三件事。”茅彙道:“那麼昨夜之事……”王清晨道:“清晨是今早到了徐氏酒肆後才知道的。實在抱歉,某原先不知道魏弘節是茅郎同袍,不然無論如何都會事先阻止。”茅彙道:“娘子年紀雖輕,卻是個聰明人。盲秀才狂妄無知,試圖引發左、右神策軍相鬥,娘子就任憑他如此倒行逆施嗎?隻怕日後會為九頭鳥招來滅頂之災。”王清晨道:“就當時情形來看,盲秀才的應對並無不妥。王建已懷疑到東升客棧,盲秀才想除掉他,也是為了自保。偏偏王建身份特殊,輕易動不得,盲秀才便臨時想了個嫁禍的法子。”原來九頭鳥暗中留意杜仲陽亦有一段時間。起初她住進東升客棧,僅是因為那裡環境優越。血案之後,盲秀才方知道杜仲陽身上牽扯著重大秘密,為了避免暴露東升客棧,遂命人將她請了出去,但從此也盯上了杜仲陽,一直派了人嚴密監視。茅彙道:“這麼說,娘子是認同盲秀才所為嗎?”王清晨坦然告道:“清晨認不認同,盲秀才都會照做。九頭鳥號稱‘三眼秀才’,盲秀才是盲眼,清晨是清眼,清眼與盲眼一向井水不犯河水,兩部各行其事。清晨乾涉不了盲秀才的行事,他也不會來管某的事。”茅彙道:“既然如此,娘子又為何要讓盲秀才出麵將茅某攔下?”王清晨道:“清晨推測一定還有其他人盯著王家大宅,所以才決定將茅郎運往城南莊園,料想途中必會有一場動手,盲秀才出麵最合適,一則他擅長處理此類事情,二來日後也不會牽連到王氏頭上。”畢竟,盲秀才的公開身份隻是個東市賣肉的店家,而王氏則是長安首富,社會地位大不相同。她見茅彙沉吟不語,便問道:“而今茅郎知道了真相,有什麼打算?還想為王建報仇嗎?”茅彙搖了搖頭,道:“冤冤相報何時了!茅某已主動背負殺害王建及其他罪名,料想因茅某已死貶人之身份,鄭注等人不會張揚,九頭鳥當然也可從容置身事外。於茅某而言,這件事過去了,就是過去了。”王清晨道:“茅郎不為報仇,為何還特意找上門來,當麵揭穿清晨?”茅彙道:“娘子忘記了嗎,茅某之前答應了你,要在徐氏酒肆服役三個月,今日茅某是專程來報到的,明日便正式開始服役。”又道:“至於拆穿娘子身份,是因為沒有人願意被蒙在鼓裡,茅某得事先了解店家到底是什麼來曆和身份。茅某也不願意欺瞞娘子,所以先將茅某已經懷疑娘子之事如實告知。不過娘子放心,這件事,隻有茅某一人知曉,日後也是如此。娘子於茅某有救命之恩,無論後事如何,茅某都不會忘記這一點。”王清晨聞言大為驚異,問道:“發生了這麼多事,茅郎還要到徐氏酒肆服役三個月嗎?”茅彙點頭道:“履行承諾而已。怎麼,娘子不願意?是怕官府找上門,還是怕盲秀才找上門,還是怕茅某發現你們九頭鳥的老底?”王清晨神情驚疑不定,目光在茅彙臉上來回遊移,似是想洞察他內心深處的真實想法……魏弘節送走茅彙,便重新回來書房,見宋憶微已將一壺熱酒飲完,氣色也紅潤了許多,忙問道:“宋真人感覺好些了嗎?你與隔壁段成式相熟是吧,請宋真人帶某去見他。”宋憶微道:“魏郎還是為當日段成式遇刺之事嗎?那件事,段成式自己不願意張揚,堅持不肯報官。令狐滈祖父令狐楚相公得知出事後,也往河東第中加派了侍從,應該不會再有事。”魏弘節道:“是為其他事。”又道:“行刺段成式一事,某已知是故相宋申錫故吏王師文所為,隻是不知其動機及緣由。想必宋真人已從茅彙那裡聽過王師文一事,當日刺殺鄭注相公,誤傷了宋真人的刺客也是他。”宋憶微點了點頭,道:“雖然知道了是王師文所為,不過憶微並不恨他。他為故主複仇,沒什麼可指責的。不過王師文行刺段成式實在是有些奇怪,憶微尚未將實情告訴段成式。原是想那王師文是宰相門生,應當不會胡亂殺人,說不定有什麼特彆的緣故,打算等調查清楚了再說。”她又想起一事,問道:“對了,昨日茅彙到華陽觀時,說他是受人托付,暗中照顧王師文。後來他二人又被什麼人擒獲,茅彙用人格名節擔保,對方才同意釋放王師文。而今因為王師文行刺段成式一事,對方趕去質問茅彙,他因為遍尋王師文不得,又疑心憶微是宋申錫之女,所以才找來華陽觀當麵質問。那托付茅彙照料王師文的是什麼人?對方又是什麼人?”魏弘節微一躊躇,即實話告道:“托付者是杜仲陽。宋真人該知道,杜仲陽是漳王傅姆,她跟故相宋申錫一樣,都是當年那場冤案的受害者,隻不過她有憲宗皇帝寵妃的身份,所受待遇稍好過他人。”頓了頓,又道:“至於‘對方’是誰,茅彙承諾守口如瓶,不能提及半句。”忽見宋憶微臉色古怪,不由一怔,問道:“可是某說錯了什麼?”宋憶微歎了口氣,道:“憶微還是不說的好,不然魏郎又要嫌憶微說話不中聽了。”魏弘節略一回想,便即醒悟——是因為自己隨口說了“那場冤案”,一個“冤”字,已確切表明他的立場,偏偏冤案的始作俑者鄭注,正是他傾心效力之人。宋憶微見魏弘節臉色古怪,忙岔開話題,問道:“茅彙還會再來找魏郎嗎?”魏弘節一怔,隨即搖了搖頭,道:“某不知道。”宋憶微道:“憶微想再見茅彙一麵,不為彆的,隻為王建王先生。”魏弘節奇道:“見茅彙做什麼,難道宋真人要親手殺他,好為王先生報仇?”宋憶微慘然一笑,道:“憶微怎會殺他?憶微相信魏郎之言,是茅彙殺了王建先生,但憶微知道他有苦衷,隻想當麵告訴他,憶微理解他的難處,不會怪他。”魏弘節沉默半晌,道:“好,如果茅彙再來找某,某會將宋真人這番話轉告他。至於他肯不肯來見宋真人,那就不是某能做主的事了。”二人一起來到令狐河東第。溫庭筠因姊姊病重,趕去了揚州探視(溫庭筠親眷姚勖(名相姚崇曾孫)時任揚州留後。溫庭筠行為放蕩,到揚州後,跟以往一樣,時時出入青樓。姚勖知道後怒其不爭,派人將溫庭筠痛打了一頓。後來溫庭筠屢次參加科舉不第,其姊認為是被姚勖打傻了的緣故。剛好有一次姚勖來拜訪趙顓(溫庭筠姐夫),被溫姊一把扯住,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說:“某弟年少宴遊,人之常情,奈何笞之,迄今遂無成,安得不由汝致之。”姚勖又氣又惱,回家後竟然因此而病死。又,揚州留後為揚子巡院(鹽鐵轉運在揚州的分設機構)最高長官。揚子巡院既管漕運,也管鹽稅,唐憲宗元和五年(810年),揚子留後還兼任江淮以南兩稅使,所以這裡還直管江淮兩稅錢糧,是當時天下第一巡院,儲藏了大量的稅米、絲綢布匹以及鹽稅、兩稅稅銀和錢幣,時人形容說:“貨財在揚州者,填委如山。”僅鹽稅而言,揚子巡院的鹽稅占當時全國鹽稅半數以上。唐德宗建中四年(783年),鹽鐵使包佶一次由揚子巡院發運錢帛八百萬,足見其存儲錢財之多。)。令狐滈之前飲醉了酒,跑去華陽觀又唱又跳,宣稱如何如何愛慕女道士宋清秋雲雲,大大鬨了一場,轟傳全坊,酒醒後無地自容,正想出門避避風頭。他從未到過揚州,極想見識江南煙花風月,便隨溫氏同去。李商隱雖仍住在河東第中,但白日須去令狐楚官署公乾,平日大宅中隻有段成式一人。他聽說宋憶微、魏弘節聯袂來訪,且驚且喜,忙命仆人引二人進來。見禮後,魏弘節先慰問道:“段公子傷勢可好些了?”段成式忙道:“魏郎有心,多謝。有宋真人這等良醫悉心醫治,段某傷口已無大礙。多虧當日魏郎出手相救,這兩日段某一直窩在家中養傷,竟未及登門拜謝,是段某之過。”魏弘節道:“不過是湊巧趕上,魏某救援不及,令段公子受傷,不受責怪已是萬幸,切莫再提救命之恩之類。”段成式笑道:“居功不自傲,倒也難得,難怪鄭注相公如此倚重魏郎。好,不提也罷,等段某傷好,再請魏郎過來飲酒。”又問道:“二位聯袂到訪,可是有什麼事?”魏弘節道:“是魏某有事相詢,宋真人隻是代為引見。”遂徑直問道:“段公子一向喜歡在民間行走,可有認識什麼奇特之人?”段成式沉吟道:“要說奇特之人,確實見過一些,但認識就談不上了。段某雖然有心,然民間高人多恃絕技,且性情警覺,不願意與外人結交,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。”轉頭看了宋憶微一眼,問道:“怎麼,莫非魏郎也以為……”魏弘節道:“以為什麼?”宋憶微忙道:“是這樣,之前段郎遇刺,大夥兒商議過好多次,有兩種看法:溫庭筠、令狐滈二位郎君懷疑行刺事件跟醉漢一案有關,段郎自己則不同意,他自己亦有想法,隻不過未當麵告訴令狐郎君和溫郎。”魏弘節當即醒悟,道:“段公子一開始便認為魏某與刺客有染,刺客得知段公子見過魏某與他在一起後,特意趕來殺段公子滅口。”段成式也不否認,點頭道:“段某確實有此懷疑。不過段某當日允諾了神策軍秦誠秦中候,不會說出此事,所以遇刺後也不肯報官,是怕會牽扯出二位來。”魏弘節聞言大為感動,讚道:“段公子當真是信人君子。”轉頭望向宋憶微,見她點了點頭,便道:“段公子如此信人,魏某若再相瞞下去,便是不義之人。”當即說了刺客即是故相宋申錫門生王師文,以及茅彙涉入其中的緣由,隻未提後來王建及九頭鳥之事。段成式聞言大為驚訝,問道:“這茅彙,是當年那個茅彙嗎?”得到肯定的答複後,又問道:“王師文行刺鄭注倒在情理之中,何以他要行刺段某?”魏弘節道:“這正是魏某想來詢問的,段公子可與王師文個人,或是與故相宋申錫,甚至漳王或是杜仲陽,有什麼恩怨或是過節?”段成式啞然失笑道:“拿家父的話來說,段某就是個不求上進的閒人,能與這些人有什麼恩怨?昔日家父在朝中為宰相時,段某倒是見過宋申錫相公一麵,那時他還不是宰相,隻在翰林院任職。其他三位,段某連麵都沒見過,哪裡談得上過節!”魏弘節道:“但以王師文為人,絕不會沒有來由地趕來行刺段公子。”一時難明究竟,便道:“也罷,先不管王師文是何動機,他人在京師,早晚還會露麵,到時再設法查明原委不遲。”又問道:“段公子可認得一個綽號叫陶瘋子的人?”段成式大奇,問道:“陶瘋子?沒聽過。他是誰?”魏弘節道:“是魏某今日在京兆府大獄中遇到的一名囚犯。”當即述說了獄中情形。段成式與宋憶微交換了一下眼色,各自露出了驚疑之色。魏弘節忙問道:“怎麼,段公子當真認識這陶瘋子?”段成式搖頭道:“不認識。魏郎可記得適才宋真人說過,關於行刺一案,溫庭筠和令狐滈懷疑跟醉漢一案有關?那醉漢也是段某在西市遇見的。”當即說了曾聽西市一名醉漢提及空空兒涉入武元衡遇刺一案之事,後來他再去尋那醉漢時,醉漢已在前夜落入井中淹死。魏弘節聞言大為驚奇,心道:“一個醉漢,一個瘋子,均有意無意地提及武元衡,這其中一定大有關聯。當日武元衡和裴度同日遇刺,兩大重臣一死一傷,空空兒也確實被卷入了行刺案,不過並不是武元衡案,而是裴度案。醉漢之語並不準確,但一定有其來源,所以他的死也相當蹊蹺,應該不是意外。”段成式見魏弘節躊躇不語,遂主動問道:“魏郎,你怎樣看?”魏弘節道:“魏某猜測段公子已為尊外祖父遇刺一案耿耿於懷多年,魏某剛好知道這件事的真相。”當即說了朝廷在代宗年間組建了秘密組織“遊俠”,用來對付難以處理的重臣,如大宦官李輔國等。到了憲宗元和年間,遊俠成為對付藩鎮的有效武器,如平盧欲聯兵魏博興風作浪時,遊俠刺殺了平盧節度使李師古,順利將興兵一事瓦解。憲宗皇帝對淮西吳元濟用兵時,遊俠也曾冒險行刺吳氏,隻不過未能得手。段成式又驚又疑,問道:“該不會段某外公是……”魏弘節忙道:“段公子彆誤會,刺殺武元衡武相公的刺客是平盧節度使李師道,不過也確實跟遊俠有些關係。”段成式立時會意,道:“平盧李師道猜到是朝廷派人刺殺了他兄長李師古,所以才派刺客行刺段某外公及裴度裴相公,以為報複。”魏弘節道:“是這樣,不過也不完全是這樣。平盧李師道確實派了人馬入京,專意行刺武元衡武相公。但案發當日,有人先行動了手,這些人跟行刺裴度裴相公的刺客是同一撥人,就是遊俠。”當時唐軍在淮西一敗再敗,久無進展,前線軍資供給困難,朝廷不堪重負。但憲宗皇帝一意孤行,誓言非拿下淮西不可,為此一再調換唐軍主帥。朝中有權高位重者想阻止憲宗皇帝繼續對淮西用兵,遂以令符調派遊俠行刺兩名主戰大臣武元衡及裴度。當然不是真的行刺,隻是做做樣子,想以此來威懾皇帝,不想李師道手下剛好也在同日向武元衡下手。本來武元衡身為宰相,侍從眾多,李師道手下並不容易得手,然因遊俠先行插手,混亂之中,反而令真正的刺客一舉行刺成功,武元衡就此殞命。而行刺裴度一事也並不順利,裴度身邊有名叫王翼的侍從,原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刺客,人稱兀鷹,竟殺傷了遊俠成員,且認出了其中一人。遊俠為避免事情牽涉到自己頭上,須得立即將王翼滅口。然當時在京遊俠成員折損慘重,一時沒有人手可以調派,不得已,有人以手段誆騙了時在神策軍中任職的武官空空兒,令其殺了王翼。之後朝廷震怒,指派禦史段文昌調查,查明遊俠曾涉入其中,遂在平定淮西後解散了遊俠組織。段成式聽完經過,這才恍然大悟,道:“難怪家父從不提及此案,也不準段某發問,原來牽涉這麼多內幕。”魏弘節正色道:“段公子莫要怪當年行刺武元衡武相公的那些遊俠,他們隻是聽令符行事。事實上,當時也有一些遊俠成員正奮戰在淮西前線,為朝廷拚死效力。”段成式點了點頭,道:“段某知道,他們初衷都是好的,都以為是在為朝廷儘一份力。”宋憶微道:“憶微還是第一次聽說遊俠之事。魏郎何以對當年秘事知悉得如此清楚,該不會魏郎你就是……你和茅彙都是……”她有所遲疑,始終沒有說出“是”後麵的話來,但旁人一聽便知是“遊俠”二字。魏弘節既不否認,也不承認,隻道:“事情過去多年,知悉內情者少之又少,那醉漢稱空空兒卷入,隻是混淆了武元衡武相公與裴度裴相公案,雖含混不清,其實大有來源,卻不知他是從哪裡聽到了風聲。”宋憶微忙將魏弘節叫到一邊,低聲道:“魏郎可還記得王師文之事?他行刺段成式後,便有人找上茅彙,似是對段成式遇刺很是緊張。那些人會不會跟眼前這些事有些乾係?”魏弘節心念一動,暗道:“老大說段成式和郭太後名列九頭鳥不可動之人,段成式是武元衡外孫,當年武元衡遇刺身亡,遊俠多少負有責任,這件事,也是遊俠解散的由頭,所有成員均以之為憾。而郭太後是郭子儀郭老將軍孫女,遊俠成員大多是在郭氏軍營中受訓,因而視郭氏為遊俠始祖。不可動之人,莫非緣起於此?”一念及此,便轉頭問段成式道:“段公子在京師四下遊玩時,可有什麼人主動上來與你結識?”段成式想了想,道:“似乎沒有,至少某沒有印象。”又沉吟道:“適才魏郎說知悉內情者極少,那醉漢既聽到風聲,必是有人提過當年之事,會不會這人昔日也是遊俠成員呢?”魏弘節得到提醒,驟然醒悟,忙應道:“大有可能。”他已大致想明白了究竟——極可能九頭鳥中也有昔日遊俠成員,姑且稱他為某甲。某甲儘知遊俠內幕及當年武元衡遇刺真相,所以將郭太後和段成式列為不可動之人。醉漢或許是九頭鳥成員,或許不是,但他從什麼渠道聽到某甲談及當年之事,所以才有空空兒涉案的言論。至於陶瘋子,不管人是真瘋還是假瘋,他反反複複那兩句話,且重點在段成式而不是武元衡,似乎關注的不是武元衡遇刺案,而是九頭鳥不可動之人,因而他也極可能是九頭鳥成員。一念及此,魏弘節忙道:“宋真人,可否勞煩你跟魏某走一趟京兆府?”宋憶微很是不解,道:“魏郎去京兆府做什麼?”魏弘節道:“某想將那陶瘋子接出府獄。他並沒有犯什麼大罪,隻是擾亂市場而已。不過楊京兆一定不會給某麵子,所以還要勞煩宋真人出麵,說上幾句好話。”宋憶微問道:“魏郎認為陶瘋子與這些事有關嗎?”魏弘節點了點頭,道:“他不會沒來由地反複提起段公子。”又道:“段公子,你有傷在身,先好好歇息,不必為這些事煩心,魏某自會查明真相,給你一個交代。”拱手辭出。早有水族侍從等在河東第大門前,見魏弘節出來,忙上前稟事。魏弘節點了點頭,又低聲囑咐一番,這才上馬,與宋憶微一道馳來光德坊。到京兆府大門前,魏弘節並不隨宋憶微進去,隻下馬等候。他徘徊在留杯亭塑像下,打量這尊奇特的塑像,雖曆經風雨的洗刷,但人物樣貌依然完好,尤其是人物吟唱的神態惟妙惟肖,十分逼真。一時出神,光陰悄然流逝,也不知道過了多久,竟未留意到宋微已然出來。宋憶微問道:“魏郎很喜歡這尊塑像嗎?”魏弘節搖了搖頭,道:“某是個粗人,於繪畫雕塑之道一竅不通。”又黯然道:“某剛才走神,是因為當年武昭便是被杖死在這塑像下。”宋憶微微感惻然,安慰了幾句,又問道:“魏郎而今既有寵於鄭注,可有想過設法為武昭、茅彙平反昭雪?以鄭注今之風光權柄而言,他肯幫忙的話,實不是難事。”魏弘節一怔,隨即搖頭道:“某輔佐鄭相公,是想做一些利國利民的大事,絕不會利用他的地位和權勢來牟取私利。況且武昭案件極其特殊,就算是鄭注鄭相公,也難以出麵乾涉。”宋憶微“啊”了一聲,問道:“武昭也是遊俠,對不對?”見魏弘節並不否認,這才會意過來,道:“難怪當年那件案子,會是那樣古怪的結局。”她見魏弘節喟然長歎,似是回憶起了無數往事,終於忍不住道:“憶微相信魏郎是出於公心才會輔佐鄭注,可魏郎當真相信他的承諾嗎?且不說以往鄭注人品如何,你看他得寵於皇帝後做了些什麼事,勸聖人行榷茶之政,令天下茶農苦不堪言。”魏弘節道:“鄭注相公有誌收複河湟,行軍打仗需要花錢,當年淮西之戰便是明證。行榷茶之政,隻為充實國庫,積攢軍費。”宋憶微道:“那麼鄭注上疏請求在曲江大興土木,建造樓台公館,又作如何解釋呢?”魏弘節沉默了一會兒,才道:“那是皇帝心中想做的事,鄭注相公不過是看了出來,順應其心思。”宋憶微道:“自古良臣不是都該勸諫皇帝戒驕戒侈嗎?當今皇帝即位後,敕令京兆尹禁切浮靡,甚至命諸公主學習漢陽公主,穿簡樸舊衣,不準追求服飾花樣,而聖上自己……算了,還是說正事吧,憶微剛才見過楊京兆,他已命人到府獄提出陶瘋子,正在辦理文書手續,一會兒人就該放出來了。魏郎是要在這裡等他嗎?”魏弘節點了點頭,又道:“這件事很是凶險,宋真人,你不妨先回華陽觀。有結果了,某再去華陽觀找你。”宋憶微堅決地搖了搖頭,道:“魏郎忘了嗎,憶微才是最該為王建先生複仇的那個人。”又道:“憶微其實已經大致猜到了究竟,王建先生遇害,跟當初捉住茅彙和王師文的那些人有關,對嗎?”魏弘節聞言大為意外,問道:“宋真人何以這樣認為?”宋憶微道:“那些人當初拿王師文性命要挾茅彙就範,足見手段狠辣。而今茅彙被迫背負殺害王建先生罪名,除了那些人,憶微一時想不到還能有誰。”魏弘節心道:“這位宋真人當真是冰雪聰明,她一眼便看出了關鍵,且能將前因後果聯係起來。”但他不能提及九頭鳥之事,隻能默然不應。宋憶微又道:“憶微猜魏郎你也是有苦說不出。你想要為王建先生報仇,卻受限於承諾,縛手縛腳,憶微在你身邊,雖然不堪大用,但總算多個幫手。”魏弘節料想對方不會輕易離去,說這樣一番話,也是為了留在自己身邊,隻好道:“宋真人堪稱良助,你肯留下當然好。不過對方也不簡單,萬事要多加小心。”宋憶微又壓低聲音道:“那邊有個賣果子的商販,憶微在善和坊便見過他,而今又見到了,好生奇怪。”魏弘節道:“他是對方派來監視魏某的,先不必管他。”想了想,又叮囑道:“對方手段狠辣,萬一有事的話,宋真人便立即抬出段成式的名號,可千萬要記住了。”宋憶微狐疑道:“這可真是奇怪,對方何以如此關心段成式?之前王師文行刺段成式,對方立即去找茅彙麻煩,足見對段氏之關心。可是以那些人的行事作風來看,不像是光明正大之人,又如何與段成式扯上了乾係?”魏弘節搖頭道:“具體緣由,某也不十分清楚。但若是出現危急情況的話,宋真人一定要儘力一試。”正說著,便見到京兆府邏卒引陶瘋子出來,魏弘節忙一扯宋憶微,二人閃到塑像後。宋憶微低聲道:“原來魏郎不是找陶瘋子問話,而是打算跟蹤他。”魏弘節道:“某曾經試著問過他話,但沒有結果。先不妨看看這陶瘋子要做些什麼,都跟什麼人來往。”話音剛落,便有黑衣男子策馬飛奔而過。那男子本伏在馬上,到京兆府大門時,忽然起身,張弓搭箭,一支羽箭呼嘯而出,徑直射中陶瘋子胸口。陶瘋子低頭看著自己胸口的箭羽,神情古怪之極,又晃了幾下身子,這才仰天倒下,恰好倒在京兆府大門前。驚變忽起,邏卒一時不曾反應過來,尚在發愣。魏弘節“哎喲”一聲,忙道:“宋真人,你去救護陶瘋子,某去追那凶手。”飛身上馬,狂追上去。他與黑衣男子相距不算太遠,然追至西坊門時,這才看清馬上空無一人,馬鞍上僅一團黑衣裳。料想凶手途中脫下外袍後,便跳下馬去,再以空馬引開了自己。一時對那凶手智計很是佩服——他若逃出光德坊,策馬在大街上狂奔,跑出不遠,便會被巡街的金吾衛士及武侯鋪彍騎攔下,若敢不聽令,金吾衛士便會直接以弓箭招呼。反倒是人留在坊中,渾水摸魚,更容易逃脫。恰在此時,呼哨聲大作,西門坊卒聽到動靜,便迅即關上了坊門。魏弘節心道:“凶手人肯定還在光德坊中,然就算四麵坊門封閉,困住了他,某剛才未能看到其樣貌,又如何能尋得到人?”既無法可想,隻得交代坊卒將空馬送去京兆府,自己也調轉馬頭回來原處。京兆府大門前已圍了不少看熱鬨的人,內中混有兩名水族侍從,見魏弘節牽馬過來,還欲上前詢問究竟。魏弘節輕輕搖了搖頭,示意二人不可暴露身份。他勉強擠過人群,卻被負責警戒的京兆府邏卒攔住。魏弘節忙指著正與京兆尹楊虞卿交談的宋憶微道:“某跟宋真人是一起的。”邏卒不敢擅作主張,奔過去請示了京兆尹楊虞卿,這才放魏弘節過去。魏弘節早遠遠見到陶瘋子屍體蓋上了白布,知道其人已死,但走過其屍身時,心頭還是一陣悸然,暗道:“是某害死了他。如果不是某請宋真人保他出來,他此刻還好好活在京兆府大獄中。”楊虞卿招手叫道:“魏弘節,而今你也是紅人了,你人到哪裡,哪裡就不消停。本府本來正要歸家,偏偏你冒將出來,惹出了這麼一檔子事。”轉頭命道:“來人,拿下魏弘節,帶進府廨,本府要親自審問。”宋憶微忙道:“適才憶微已向尹君說明了經過,整件事情與魏弘節無關。”楊虞卿道:“宋真人剛才一番解釋,本府聽得很明白。宋真人之前來為陶瘋子作保,本府以為你隻是動了惻隱之心,而今才知道是魏弘節托宋真人保釋此人。結果陶瘋子剛出京兆府大門,就被人一箭射死。自京兆立府以來,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這樣的事。宋真人想要本府相信魏弘節與此事無關,這怕是有些難度。”宋憶微道:“那麼就請尹君準予憶微一道上堂,憶微好歹也算是證人。”楊虞卿微一沉吟,便點頭允準。魏弘節被帶進莎廳。楊虞卿先問道:“魏弘節,是你自己老老實實交代事情經過呢,還是本府來發問?”魏弘節道:“不敢有勞尹君發問,魏某願意自己交代清楚。今日魏某被尹君下令關進京兆府獄,湊巧與那陶瘋子關在同一間牢房中。”當即說了陶瘋子的古怪言語。又道:“回到善和坊後,魏某有些好奇,便與宋真人一道去探訪了段成式。段成式並未聽過陶瘋子其人,但也想知道為什麼這個陶瘋子反複提到他的名字。魏某曾向陶瘋子套過話,卻不得其果,料想再問也是無用,便想先設法救他出來,再設法接近他。於是魏某請宋真人出麵,到京兆府保了陶瘋子出來。後麵發生之事,尹君應該已經知道了。”又說了適才未能追及凶手的經過。楊虞卿與段成式父親段文昌交情深厚,聽說事關段成式,這才臉色稍緩,問道:“段成式知道本府與他父親段文昌相公交好,何以他自己不來找本府,反倒要你和宋真人出麵?尤其是你魏弘節,你是鄭注心腹,應該忙得很,何以做起了段成式的跑腿?”宋憶微道:“段成式身患重病,一時出不得門。魏郎完全是好意,因為他向段成式提及陶瘋子一事,覺得有必要查個清楚。”楊虞卿道:“那本府就奇怪了,怎麼這麼一會兒工夫,就有人飛騎飛箭殺了陶瘋子呢?魏弘節,你要問本府對你有沒有成見,有。可是這件事,本府並沒有先入為主。隻有你和宋真人二人知道陶瘋子即將出獄,如果不是你事先安排,何以陶瘋子一出京兆府大門,便被人射殺?”魏弘節不能提及自己被九頭鳥嚴密監視一事,隻得道:“這一節,魏某無法解釋。但魏某鬥膽請教尹君,魏某今日才在府獄中認識陶瘋子,為什麼要殺他?就算魏某有要殺他的動機,為什麼要在京兆府大門前動手?魏某和宋真人人就在當場,就算魏某不顧及自己處境,又怎會當著宋真人的麵殺人?”楊虞卿道:“這麼說,是有人要陷害你?”“嘿嘿”了兩聲,道:“這倒是稀奇。打狗要看主人麵,你那位主人不是正當紅嗎?”魏弘節也不理會對方的冷嘲熱諷,隻道:“這件事解釋不通,確實如尹君所言,隻有魏某和宋真人知道陶瘋子即將出獄。”頓了頓,又道:“其實也不隻魏某與宋真人,京兆府的胥吏、邏卒、差役,應該也有不少知道的。”楊虞卿重重一拍案桌,怒道:“大膽!你是在暗示本府手下殺了陶瘋子嗎?”宋憶微忙道:“請尹君息怒。不管怎樣,這件事實在蹊蹺,但卻與魏弘節無關。段成式還在家中等待消息,時辰不早,請尹君先放魏弘節離去,有話明日再問不遲。”楊虞卿聽了魏弘節自辯,也料想他與陶瘋子之死無乾,便點了點頭,道:“這次是看宋真人的麵子。魏弘節,此案尚在調查之中,你要隨時候召。”魏弘節躬身道:“遵命。”料想光德坊坊門已經封禁,常人難以通行,又特意向楊虞卿索取了一紙公文。楊虞卿道:“照你的判斷,凶手人還在坊中,是吧?”魏弘節道:“是。凶手將魏某引向西門,途中下馬,不久後便有呼哨聲,坊卒立即關了坊門,凶手既來不及從西門出去,更來不及折返回其他三門。”楊虞卿道:“那好,本府會派人在坊中搜索可疑之人。你二人先去吧。”出來京兆府,魏弘節道:“今日若不是有宋真人在,隻怕某又難逃牢獄之災。”他見侍從包倉尚等在京兆府外,便招手叫其過來,問道:“跟蹤某的人如何了?”侍從包倉道:“魏郎和宋真人離開善和坊後,一前一後有兩名跟蹤者。剛才有人在京兆府大門前被射死後,有一人當即離開,海峰跟過去了,人還沒回來。魏郎被帶進京兆府後,剩下那人等了一小會兒,便也轉身走了。白大跟上去了,人也還沒回來。”魏弘節道:“那人以為某會被京兆尹扣押,所以才放心離開,去找他同伴商量,他一定還會回來。你先留在這裡,一是接應白大和海峰,二是看那人會不會與京兆府的人聯係。”侍從包倉躬身應命,旋即退開。宋憶微問道:“殺死陶瘋子的凶手,跟監視魏郎的人有乾係嗎?”魏弘節道:“這可不好說。”他心中其實早認定是九頭鳥派人射殺了陶瘋子,除了九頭鳥,誰還能有這麼靈通的耳目?一定是宋憶微進京兆府保釋陶瘋子時,安插在京兆府的內線將消息及時通知九頭鳥,九頭鳥搶先布置,竟在陶瘋子出門時將其射死。如此看來,無論陶瘋子是真瘋假瘋,他必然跟九頭鳥有很大乾係。九頭鳥怕其泄露秘密,遂乾脆殺人滅口。隻是偌大個京城,九頭鳥消息傳遞如此迅速,應對如此之快,想想便覺得可驚可怖。宋憶微安慰道:“不要緊,隻要憶微與魏郎一路尋找下去,總能查到真相。”魏弘節回想適才之事,深感自責與灰心,搖頭道:“對方耳目眾多,某等處處受製於人,怕是難以追查下去。”宋憶微道:“魏郎,憶微有個法子,或許能引蛇出洞,不必你費心尋找。”恰在此時,夜鼓聲“咚咚”響了起來。次日一早,魏弘節尚未起身,便有侍從在門外叫道:“魏郎快些起來,京兆尹有請。”魏弘節一驚,忙命侍從去知會借宿在隔壁令狐河東第中的宋憶微,自己穿好衣衫,匆忙出來,正好遇到鄭注在庭院中散步,不禁一愣,道:“弘節昨晚回來時不見鄭相公,當時已經夜禁,還以為鄭相公會留宿在神策軍中。”鄭注道:“老夫是半夜回來的。”又問道:“何以京兆尹一大早派邏卒來召你?”魏弘節便說了陶瘋子之事。鄭注凝思半晌,隨即笑道:“有趣,這京城越來越有趣了。”忽然收斂笑容,問道:“當街射殺陶瘋子一事,會不會是茅彙所為?”魏弘節一怔,問道:“鄭相公如何會懷疑茅彙?”鄭注笑道:“在京兆府門前殺人,是公然與官府作對。之前茅彙行嫁禍之計,想挑起左、右神策軍相鬥,也是公然與朝廷作對。老夫在想,這世上哪有那麼多膽大包天的人?除了茅彙,還有彆人嗎?”魏弘節隻覺得鄭注話中饒有深意,因對方極其精明,不敢胡亂應答,隻垂手站在一邊。鄭注揮手道:“你去吧,彆讓京兆尹久等,這位楊京兆,正巴不得找老夫的茬兒呢。”魏弘節應了一聲,匆忙出來,果見一名京兆府邏卒正等在門前。他料想宋憶微尚未起身,也不及等她,便先隨邏卒朝京兆府趕來。光德坊尚未完全解除封禁,進去容易出來難,行人出去均要受到嚴厲盤查,以至坊門處堵了許許多多的人。入來東門時,魏弘節一眼便看到了侍從包倉,似是排隊等著出坊。魏弘節見其神色,便先下馬,過去問道:“可是出了事?”包倉點頭道:“昨夜出了大事。”昨日夜鼓響後,魏弘節便與宋憶微匆忙離開光德坊,趕在夜禁前返回了善和坊。水族侍從包倉遵魏弘節之命,繼續留在京兆府附近。不久,果見監視者又重新回來,但卻不見跟蹤其人的水族侍從白大。監視者到京兆府門前對門吏說了幾句什麼,那門吏匆忙進去。不久,有一名胥吏打扮的人出來,跟監視者耳語一番,監視者隨即離開。包倉擔心白大出了意外,便緊隨其後,不想跟出一段,便被巡街坊卒攔下盤問,等到脫身之時,早已不見了監視者蹤跡。包倉四下找尋一番,不得其人蹤跡,隻得重新回來京兆府,以便接應另外兩名同伴白大、海峰。子時過後,仍不見二人回來。包倉正憂心之時,忽見京兆府出動大批邏卒、差役,領頭坊卒還牽著一隻黃狗,一行人往北而去。包倉一時驚疑不定,料想京兆府半夜出動,是為搜尋白日射殺陶瘋子的凶手,便仍等在原處。過了一個多時辰,京兆府大隊人馬回來,隊伍中多了四名被捆綁的男子,其中二人正是一路跟蹤監視魏弘節的男子。更有兩名傷者被擔架抬著,遠遠望去,似乎就是白大、海峰。包倉大吃一驚,卻不敢上前詢問,於是隻等在坊門前,預備等解禁後趕回善和坊,先行稟報魏弘節。魏弘節聞言也是大吃了一驚,又見包倉一夜未睡,雙眼通紅,臉色慘淡如紙,顯是疲累之極,忙令他先回水族歇息,自己隨邏卒入來京兆府。京兆尹楊虞卿正在伏案批寫公文,見邏卒引魏弘節進來,便放下手中毫筆,伸了個大大的懶腰,起身道:“為了陶瘋子一案,本府可是未曾回家,且一宿沒睡,這都是你魏弘節惹出來的事。”魏弘節躬身道:“尹君教訓得是,若不是魏某一時好奇,陶瘋子現下人應該還好好活在府獄中。”楊虞卿哼了一聲,道:“你知道就好。”又道:“昨日你走後,本府仔細回想你的話,覺得有些道理,也開始疑心是京兆府內部泄露了消息。要光是陶瘋子一案,本府也不會那般上心,可有人在本府眼皮底下做手腳、安插眼線,是可忍,孰不可忍!”原來昨日魏弘節、宋憶微離開後,坊卒方方將空馬及衣衫呈報給楊虞卿。楊虞卿早已聽魏弘節描述過大致情形,當即道:“凶手裡麵必然穿了一件彆的顏色的衣裳,他脫掉黑衣,躍下馬去,用空馬引開魏弘節,自己則裝扮成行人,便可從容脫險。”坊卒方方聞言笑道:“凶手人不是還在光德坊嗎?就算換了衣裳,隻需請老賴幫忙,聞上一聞,便知他的去處。”楊虞卿大奇問道:“老賴是誰?京兆竟有此等能人嗎?”方方看長官誤會,忙告道:“老賴不是人,是某家黃狗。尹君該知道,狗鼻子再靈不過,老賴又特彆靈性。”楊虞卿大喜過望,當即命方方將老賴牽來。又想到京兆府內可能有凶手眼線,遂秘而不揚,佯裝留署處理彆的公務。到半夜時,忽然調派人手,也不說目的,隻讓坊卒方方與大黃狗老賴帶隊,一路往西北方向而來。光德坊西北隅是織戶聚居處,即便到夜半時分,也依舊有人搗練(“練”是一種絲織品,剛剛織成時質地堅硬,必須經過煮熟、漂白,再用杵搗,才能變得柔軟潔白。“搗練”意為搗洗煮過的熟絹。今美國波士頓博物館存有唐人張萱名作《搗練圖》(宋徽宗摹本),此圖描繪了唐代城市婦女在搗練、絡線、熨平、縫製勞動操作時的情景,是生動而真實的曆史記錄。)不止。所謂“長安月,搗練聲”,即指這一帶,聽起來詩情畫意,其實不然,平常人嫌吵,都不願意靠近。大黃狗老賴徑直引隊伍來到一處民宅。那宅子燈火尚明,內中亦有動靜。然四周搗練陣陣,附到門上仔細凝聽,方能發覺。眾邏卒闖進去時,宅中有四名男子,梁下還倒吊著兩名男子,正受刑訊拷打。說到這裡,楊虞卿有意停了下來,問道:“怎麼,魏郎一點也不關心那兩名男子是誰?”魏弘節忙道:“那兩人應該是鄭府侍從,一人名叫白大,一人名叫海峰。多謝尹君及時派人解救,魏某感激不儘。”楊虞卿“哈”了一聲,道:“當真是水族侍從?本府還以為是犯人胡亂招供呢。”邏卒將人帶回後,楊虞卿立即升堂問案,先命人帶上白大、海峰,詢問二人姓名。二人均不願開口,也不肯說出身份來曆。楊虞卿見他二人剛剛受過酷刑,體力消耗極大,便命人帶二人下去歇息。又命帶上那處民宅的宅主莊勝,詢問究竟。莊勝稱受刑訊的兩名男子是另外三人帶來的,他根本不知其事,僅是將宅子借給那三人使用。楊虞卿便下令將莊勝杖責二十,又正色告道:“你可有聽過新官上任三把火?本府剛剛坐上這京兆尹的位子,正要雷厲風行地整頓京師,你不說實話,明日一早便將你當街杖死在留杯亭塑像下。”京兆府不同於其他地方州縣,不受逐級上訴的約束,經京兆尹審理,證實證據確鑿後,有權當堂將案犯處死。莊勝忙道:“某確實隻是提供宅子。那個叫王旺財的,是某熟人,時常會來借某宅子用。事後會給某一筆錢,所以某從不多管閒事,他叫某做什麼,某就做什麼。”楊虞卿問道:“那兩名被刑訊的男子,又是什麼人?”莊勝道:“聽說是鄭注幕僚魏弘節手下侍從,不過那也是王旺財他們幾個猜的。那兩人嘴巴很硬,被灌了一肚子水,挨了許多打,都沒有招承自己身份。”楊虞卿愈發驚奇,問道:“魏弘節手下侍從怎麼會卷入其中?”莊勝道:“這個嘛,某也不知道。先是王旺財引他那個叫沈京的朋友來到家中,說是要在某這裡借住幾天,那某就好好招待唄。他二人低聲說話時,忽然發現了什麼,一起衝了出去,然後就抓進來一名男子。某幾人合力將他綁起來,倒吊在房梁下,王旺財和他朋友開始拷打那男子,但那男子死活不肯開口。後來又有人來,稱是王旺財的朋友,名叫初七。他三人說了一番話,又一起衝了出去,又捉進來一名男子,如法炮製將他倒吊起來拷問。天黑後,初七離開了,一個時辰後又回來,三人嘀咕一陣,便開始合力拷打那兩名男子。再之後,某聽到狗叫聲,還未回過神來,京兆府的人就衝進來了。”魏弘節聽完楊虞卿轉述,心道:“王旺財一定是監視跟蹤某的人之一。那個叫沈京的,一定就是射殺陶瘋子的凶手。事情發生後,王旺財離開,是趕去接應沈京,將其送到莊勝家中躲藏。侍從海峰跟了過去,結果被對方抓住。後來某被帶入京兆府,監視者初七以為某會被京兆尹扣押,於是暫時離開,去與王旺財、沈京會合。侍從白大跟了過去,結果也被對方捉住。後來初七離開,是回京兆府與內線會麵。他離開時,包倉跟了上去,途中卻跟丟了。若不是京兆尹用那坊卒方方的奇計,一舉突襲了莊勝住處,隻怕海峰、白大二人性命難保。”一念及此,心中好生感激,當即朝楊虞卿深深下拜,道:“多謝尹君及時解救了兩名侍從。”楊虞卿擺手道:“無需道謝,這是本府職責所在。魏郎若是真的心懷感激,就老老實實告訴本府,這到底是怎麼回事。”魏弘節問道:“尹君可有訊問沈京等三人?”楊虞卿道:“一一問過了,而且動了重刑,沒有一個人肯開口。”魏弘節心道:“那三人一定是九頭鳥的人,知道規矩,所以寧死也不會開口。而莊勝隻是外人,倒是可以設法從他身上打開缺口。”楊虞卿又道:“不過本府手下在莊勝家中搜出了一副弓箭,羽箭與射死陶瘋子的箭支相近,莊勝稱那是沈京之物,看起來這個叫沈京的,就是射死陶瘋子的凶手。”魏弘節料想今日不說實話,難以從京兆府帶走海峰、白大二人,遂告道:“魏某曾得人提醒,說是有人在暗中跟蹤監視某行蹤,所以某也安排了侍從進行反監視。適才尹君提及的王旺財、初七,應該就是監視者。但陶瘋子忽遭人射殺一事,實出某意外。”楊虞卿問道:“這些人為什麼要監視魏郎?”魏弘節苦笑道:“老實說,某也不知道。”楊虞卿捋了捋胡須,思忖道:“該不會那貌不驚人的陶瘋子本是個關鍵人物,譬如知悉秘密寶藏之類,魏郎湊巧跟他同過牢,旁人以為你知道了什麼,遂暗中監視你。”魏弘節道:“如果這樣,對方為何又要在陶瘋子出獄時將其射殺呢?留著他,套問寶藏秘密不是更好嗎?”楊虞卿“嗯”了一聲,又道:“那就是因為陶瘋子身上有什麼秘密,旁人怕他告訴了你,所以派人監視魏郎。又見到魏郎去接陶瘋子出獄,擔心陶瘋子跟你走到一起,所以搶先殺他滅口。”魏弘節道:“這番解釋聽起來倒順理成章。”又問道:“尹君可否讓某見見莊勝?”楊虞卿奇道:“明明沈京是射殺陶瘋子的凶手,王旺財、初七才是跟蹤監視你的人,你何以要見莊勝?”魏弘節道:“那三人都不會開口吐實的,尹君用刑罰都未能撬開他們的嘴,某又何必白費唇舌?莊勝雖是外人,但他長久為王旺財等人提供場所便利,必定看到了很多事,這些都是有用信息。還望尹君能行個方便。”楊虞卿躊躇道:“魏郎涉案甚深,本府本不該讓你去見案犯,但這件事既是因陶瘋子提及段成式而起,看在段文昌老友分上,本府就破個例。”揮手叫道:“來人,帶魏弘節去府獄見莊勝。”話音剛落,獄長便直奔入廳,倉皇稟報道:“尹君,案犯莊勝死了。”楊虞卿霍然起身,問道:“死了?怎麼死的?”獄長道:“目下尚不清楚。下臣親自檢視,他身上除了刑傷,並無他傷。”楊虞卿怒道:“本府不是一再交代你要將那四人分開關押,好好看管,沒本府命令,不準人探視嗎?”獄長忙道:“下臣都是按尹君吩咐辦的,莊勝手足均上了械具,雙手鎖在木枷中,根本不可能自殺,可他人就是死了。似乎……似乎是中毒而死。”魏弘節心道:“這必定是那內線所為,某早該料到的。”一時之間,深為後悔。楊虞卿斥退獄長,見魏弘節神色驚疑不定,狐疑問道:“魏郎該不會跟本府想的一樣吧?”魏弘節道:“某手下侍從包倉見到初七與京兆府內線會麵,某剛才真該帶包倉來,讓他當麵指認那人。”忽有邏卒進來稟報道:“宋真人在廳外求見,說是有急事要見尹君和魏弘節。”楊虞卿忙命請她進來。魏弘節一眼便看到宋憶微手上儘是鮮血,大吃一驚,忙迎上去問道:“宋真人受傷了嗎?是誰傷了你?”宋憶微忙道:“不是憶微的血。”又叫道:“魏郎……”魏弘節見其神色古怪,問道:“怎麼了?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”宋憶微遲疑道:“你手下侍從包倉……他適才在善和坊大街上被人刺死了。”魏弘節臉色陡變,拔腿便往外跑去。楊虞卿皺眉問道:“到底怎麼回事?”宋憶微道:“憶微聽說尹君一早派人召魏弘節來京兆府,便也打算過來看看。出門時,見到包倉捧腹倚樹而立,似是不大對勁,便叫了他一聲,他不曾回應。憶微過去查看時,才發現他腹部中了一刀。某扶他坐下,想為他救治,卻已是來不及。”又告道:“長安縣令孟琯當時剛好穿行善和坊,聽說出了事,便停了下來,目下他人正在現場處理。”楊虞卿麵色陰沉,冷笑道:“這些人好生厲害。”宋憶微奇道:“什麼人好生厲害?”楊虞卿敬重她醫術高明,治病救人,不取分文,便大致說了昨晚發生之事。宋憶微沉吟道:“這麼說,尹君已經捉住了射死陶瘋子的凶手?”楊虞卿未及回答,便有邏卒奔進來告道:“魏弘節在府獄鬨事,非要強闖進去見昨晚逮到的案犯。”楊虞卿怔了一怔,道:“本府還以為他趕回善和坊了,原來是去府獄找那三人算賬。”揮手命道:“將魏弘節和那三名案犯都帶到大堂來。”過了一會兒,邏卒將魏弘節幾人帶到堂外。楊虞卿命人先帶魏弘節進來。宋憶微見魏弘節雙臂被邏卒執住,臉色陰沉,情緒十分不好,先上前勸道:“人死不能複生,魏郎先冷靜些。”魏弘節恨聲道:“陶瘋子和包倉都是因為某而死,你讓某如何冷靜?”宋憶微道:“王建先生待憶微若女,憶微也剛剛失去了親人。”一旁楊虞卿聽到,忙問道:“王建先生隻是失蹤,宋真人何以稱失去親人?是暗示他已不在人世嗎?”宋憶微自知失言,忙道:“王建先生既老且病,最多隻有一月性命,而今莫名失蹤,人受不住折騰,怕是凶多吉少。”楊虞卿遂不再多問,走到魏弘節麵前,令邏卒退下,道:“實話告訴魏郎說,本府對你和你主子鄭注都沒什麼好感,但這些人目無法紀,公然在大街上行凶殺人,可是有些過了。”當即下令將王旺財三人提到堂上。王旺財三人均受過重刑,且披枷戴鎖,步履蹣跚,行走極其困難。邏卒不得不一一左右攙扶住,拖進堂中,摜到地上。楊虞卿問道:“你們三人仍不肯招承出幕後主使嗎?”見王旺財三人不應,便命邏卒先將沈京拖出去,當街杖死。京兆府權力極大,所判死刑案不必逐級上報複核,可以當場行刑。然楊虞卿僅過堂一次,未得口供,便下令處死案犯,王旺才等人均大吃一驚,不由得麵麵相覷。行刑邏卒卻是毫不遲疑,發一聲喊,便將沈京拖了出去。過了一會兒,便聽到外麵呼喝喧嘩不已,顯是行人見到當街殺人,圍到京兆府大門看熱鬨。又過了兩刻工夫,有邏卒進來報道:“案犯沈京已被活活杖死,正陳屍於京兆府大門前示眾。”楊虞卿點了點頭,目光在王旺財和初七身上來回遊移。王旺財冷汗直冒,又轉頭去看魏弘節,似是希望他開口求情。楊虞卿道:“你看魏弘節做什麼?”王旺財道:“某……某沒看他……”楊虞卿遂道:“來人,把這個叫王旺財的拖出去行杖,以重杖打死。”王旺財很不服氣,忙叫道:“為什麼要先殺某?”楊虞卿道:“就是要先殺你!拖出去!”王旺財忙掙紮叫道:“魏弘節,你答應了……”魏弘節大怒道:“某答應了什麼?你同黨以空馬引開某,留下了自己衣衫,被京兆尹手下尋到,這才追蹤到莊勝住處,是你們自己找死。”又走到初七麵前,揚手扇了對方兩耳光,喝道:“說,你在京兆府的內線是誰?”他已料到必是京兆府內線殺了包倉。昨夜京兆府突襲莊勝住處,逮住沈京等人,還意外救出了兩名水族侍從,效率不可謂不高。而對於九頭鳥而言,出了這等大事,京兆府內線必要想辦法善後,除掉嘴巴不嚴的莊勝是第一步,繼續監視魏弘節則是第二步。推測起來,魏弘節早上趕來光德坊,在東坊門與包倉交談的一幕,已儘落入內線之眼。偏偏魏弘節料想雖然京兆府胥吏眾多,但那內線與初七公然在京兆府大門會麵,必有門吏、差役看見,當可從這些證人口中追蹤其身份。又憐惜手下人辛苦,便令包倉先回去歇息。如此,反而給了京兆府內線可乘之機,在包倉返回善和坊後暗算了他。若是魏弘節當時稍微嚴厲些,令包倉隨自己前往京兆府指認內線,當可避過一劫。初七冷笑一聲,道:“你以為你是誰?你不過是……”一語未畢,便又被魏弘節扇了兩耳光。魏弘節還要再動手,卻被邏卒拖開。楊虞卿一拍桌案,命道:“來人,將魏弘節鎖了。”魏弘節聞言一怔。宋憶微也是驚訝異常,忙求情道:“魏郎傷痛侍從新亡,才一時情緒激動,在公堂上有衝動之舉,還望尹君多多體諒,高抬貴手。”楊虞卿道:“宋真人沒聽到王旺財剛才所言嗎,魏弘節跟這些人……或者說這些人的幕後主使認識,他涉案極深,這次本府可不能輕易放他走。”邏卒取來手銬腳鐐,鎖了魏弘節手腳。魏弘節倒是未加反抗,隻恨恨將頭扭到一邊。楊虞卿道:“再來人,殺了這初七。”邏卒轟然應命,將初七拖出去行杖。王旺財剛略略鬆了口氣,忽又聽到楊虞卿叫自己名字,登時又全身繃緊起來。楊虞卿喝問道:“你到底招不招?”王旺財銳氣已泄,躊躇了一會兒,才道:“不是某不肯招,某要是招了,也是死路一條。”楊虞卿道:“本府瞧你模樣,不過是個京師閒漢。人們都說近年來長安有三大惡:中使、閒漢和神策軍軍士。小小市井閒漢,竟能與宦官、神策軍相提並論,還排位在神策軍前,想來必有過人之處吧。但就你個人而言,有何能耐呢?哪怕一名最普通的神策軍軍士,也能將你踩在腳下。所以本府猜測,京師百姓怕的不是你個人,而是一群閒漢,對不對?”王旺財未及回答,便有邏卒進來報道:“神策軍中候秦誠求見。”楊虞卿道:“哈,看,說曹操曹操便到。王旺財,本府不知道你和你同黨跟魏弘節有什麼恩怨,但你總該知道他是鄭注心腹吧。你不給他麵子,總該給當朝第一紅人鄭注麵子吧。就算你不給鄭注麵子,總該給右神策軍中尉王守澄麵子吧。目下你同黨殺了鄭府侍從,神策軍軍將尋上門,一定是為你而來。你說本府是交你出去,還是不交你出去呢?”王旺財汗如雨下,不敢回答。楊虞卿道:“請秦中候進來。”秦誠大踏步進來,卻是一身便服打扮。他見魏弘節被鎖拿在一旁,極是驚訝,還待詢問究竟,宋憶微朝他使了個眼色,他便不再吭聲,徑直上前向楊虞卿見禮。楊虞卿問道:“秦中候是右神策軍王大將軍心腹,忽然駕臨楊某這小小京兆府,有何貴乾?”秦誠轉頭看了魏弘節一眼,道:“下臣奉王大將軍之命,前來協助魏弘節辦事。聽說他一早被楊京兆召來京兆府,所以下臣也趕了過來。”楊虞卿道:“哦,鄭府很缺人手嗎,竟然要出動神策軍協助?”秦誠道:“具體原委,下臣也不得而知。這是王大將軍原話,隻說是魏弘節可能需要幫手,下臣隻是奉命行事。”又問道:“可是發生了什麼事?京兆府大門前正在杖決犯人,這裡又是這般情形。”楊虞卿道:“發生了大事。”卻不述說事情經過,隻神神秘秘地問道:“秦中候,你可有聽過京師三大惡?”秦誠一怔,隨即答道:“聽說過,三大惡是中使、閒漢和神策軍軍士。”楊虞卿笑道:“這王旺財就是個閒漢,看,他排名還在你秦中候之前。”秦誠聞之拂然不悅,道:“請尹君慎言。確實有神策軍軍士為害京師,但並非全部神策軍都是如此。”楊虞卿笑道:“秦中候沒明白本府的話,本府的意思是,該輪到神策軍來治治閒漢了。”秦誠道:“地方治安不是長安、萬年二縣及京兆府職責所在嗎?”魏弘節見楊虞卿夾雜不清,明明想利用神策軍辦案,卻又不肯明言,生怕降低了身份,遂插口道:“這王旺財在京兆府的同黨,殺了某手下包倉。”秦誠“啊”了一聲,道:“某剛剛在善和坊看到包倉遇害,不明究竟,所以才來京兆府尋魏郎,原來是這樣。”這才恍然大悟,當即上前,抓住王旺財衣領,冷笑道:“你還真了不起,竟敢跟神策軍作對。”又轉身懇請道:“請尹君準許下臣將王旺財帶回右軍軍營審訊。”楊虞卿不置可否,隻道:“聽說你們神策軍地牢刑罰十分厲害,進到那裡的犯人,均是九死一生,沒有不招供的。這王旺財嘛……”秦誠忙道:“尹君不是已經預備當街杖死王旺財了嗎?不妨再讓他多活一日,嘗嘗神策軍刑罰的厲害。”楊虞卿沉吟道:“那好,本府就給秦中候一個麵子,把王旺財交給你。一日後,秦中候出夠氣了,再將人還回京兆府。”秦誠躬身道:“多謝尹君成全。”剛好邏卒進來稟報已將初七杖斃,楊虞卿又道:“還有一事需要叮囑,秦中候帶走的是活人,到時也要將活人還給本府。”秦誠笑道:“尹君放心,下臣保證王旺財再回到這裡時,人還有氣。不過他身上是否會少些什麼,比如胳膊、腿什麼的,下臣可就不能保證了。”王旺財臉色如土,雖然有求饒之意,然嘴唇反複翕張蠕動,卻始終沒有說出話來。秦誠又為難地道:“下臣本是奉命來協助魏弘節,目下看來,魏弘節似乎是做錯了什麼事,尹君要將他扣押在這裡。下臣若就此返回軍營,要如何向王大將軍交代?”楊虞卿道:“不是本府不給秦中候麵子,實是魏弘節……”宋憶微上前幾步,低聲道:“尹君要的是真相,扣下魏弘節,他也不會吐實,不妨放他離開。憶微以個人名義向尹君保證,憶微會緊緊跟在他身邊,監視他的一舉一動,也會將結果及時告知尹君。”楊虞卿愕然道:“宋真人何以堅持要涉入此事?”宋憶微道:“尹君忘了嗎,魏弘節跟王建先生失蹤大有乾係。王建先生是家師毛仙翁摯友,憶微素來敬之若父。那些人……憶微是說王旺財和同黨,以目下情形來看,他們極可能就是綁架了王建先生的人,憶微比尹君更想知道真相。”楊虞卿道:“可本府看宋真人模樣,並不如何憂心如焚。”宋憶微道:“那是因為憶微知道王建先生極有可能已不在人世。尹君當知道王建先生還有另一重身份,神策軍中尉王守澄義弟。不管什麼人,出於什麼目的綁架了他,會留著他性命,給他機會向王守澄述說真相嗎?那可是滅族之大禍。”她的聲音漸漸哽咽,頓了頓,又道:“無論怎樣,憶微發誓要找到那些人,還王建先生一個公道,而魏弘節就是最好的線索。”楊虞卿微一躊躇,即道:“好,既然宋真人這般說,本府也不能不通情達理。”宋憶微道:“多謝尹君成全。既然秦誠開了口,尹君不妨做個順水人情。”楊虞卿當即道:“既然秦中候出麵,本府也不能不給麵子。不過魏弘節涉入此案極深,不是嫌犯,也是關鍵證人,秦中候同時帶走了案犯及證人,最後可要給本府一個交代。”秦誠道:“那是當然。”楊虞卿遂命人開了魏弘節手足械具。秦誠則叫進來幾名神策軍軍士,命他們將王旺財帶走。王旺財極不情願,幾次望向楊虞卿,但始終還是沒有開口求饒。出來莎廳,魏弘節先去接白大、海峰兩名侍從。宋憶微趁此空隙,將昨晚發生之事告訴了秦誠。秦誠驚愕交加,卻隻是躊躇不語。宋憶微問道:“秦中候當真是奉命來協助魏弘節嗎?”秦誠點了點頭,道:“昨日鄭注鄭相公來到軍營找王大將軍,二人密語到深夜,鄭注相公方才離去。某昨晚不當值,人不在軍中,這些也是某聽旁人說的。今日一早某剛到軍營,王大將軍便將某叫去,稱魏弘節可能需要人手,命某率一隊軍士,都換上便服,前去善和坊協助。”宋憶微道:“聽起來,似乎是王守澄要派秦中候來對付茅彙。”秦誠大吃一驚,問道:“宋真人如何會知道茅彙?”宋憶微道:“憶微見過茅彙啊,他為王師文之事主動來華陽觀找某。再則說,昨日魏弘節向鄭注解釋經過時,憶微也在場。”又正色道:“秦中候,憶微聽說你曾托付你妻子程夫人為魏弘節尋覓相好,以魏弘節之為人,能到這個地步,料想你二人交情匪淺,憶微不相信魏弘節沒有告訴你事情真相。秦中候也大可放心,魏弘節沒有違背承諾,這些事不是魏弘節告訴某的,而是憶微自己猜到的。”剛好魏弘節過來,見秦誠不斷打量宋憶微,滿臉惑色,猜到究竟,便道:“宋真人聰明絕頂,好多事情她都自己猜到了。而今她堅持要介入進來,好為王建先生討個公道,某也不能拒絕。”秦誠道:“可是……”魏弘節道:“宋真人已經知道是茅彙殺了王建先生,可她也猜到茅彙是受人脅迫,所以一心要找到真凶。”秦誠忙將魏弘節拉到一旁,低聲問道:“你信得過宋憶微嗎?”魏弘節道:“當然。她已經知道某和茅彙曾是遊俠成員,不過你切莫暴露身份。”又道:“某已經請你手下先將白大、海峰二人送回善和坊了,這就走吧。”秦誠道:“那好,某等先回神策軍軍營吧。”宋憶微聽聞,奇道:“秦中候當真要帶王旺財回神策軍地牢審訊嗎?”秦誠道:“有什麼不妥嗎?楊京兆願意讓某帶走王旺財,除了想用神策軍的名頭威嚇對方外,還因為京兆府中有其內應吧?”宋憶微道:“秦中候如何知道神策軍中就沒有內應?”這話倒並非危言聳聽,神策軍多有商家子弟掛名,隻要出得起錢,便可以入籍神策軍。秦誠遲疑道:“那麼去水族?”不待魏弘節回答,宋憶微便搶先道:“憶微有個提議,不妨去令狐河東第。”秦誠很是吃驚,道:“河東第主人令狐滈最好事不過,兼之他是吏部尚書令狐楚之孫,去他那裡,豈不自惹麻煩?”魏弘節道:“令狐滈去揚州遊玩了。河東第大宅除了仆人、侍從外,隻有段成式一人,他也算是知情者,倒是方便。”宋憶微道:“而且這件事的源頭是陶瘋子,那陶瘋子一再提及段成式,之後便被王旺財同夥射殺。或許王旺財見了段成式本人,主動招供也說不準。”秦誠搖頭道:“如果段成式不是段文昌段相公之子,平素又閒散怡然,某一定會認為他跟那些人大有乾係。”他見魏弘節也默許前去令狐河東第,便不再反對。為了避人耳目,秦誠命人先雇了一輛大車,去掉王旺財身上枷鎖,隻將其雙手反綁,口中塞以木丸,頭上套了黑布套,從京兆府小西門帶出,塞入車中,自己與魏弘節等人騎馬跟在車後,一行人遂往善和坊而來。長安縣令孟琯已處理完包倉一案,屍首也已抬去長壽坊長安縣廨。魏弘節向宋憶微打聽了包倉倒地之處,先行下馬,在那棵槐樹下久久徘徊,不願離去。秦誠無奈地搖了搖頭,道:“某與宋真人先進去吧。”先與宋憶微進去見段成式,道明來意。段成式起初沒聽明白,愣了半晌,才道:“秦中候是想借令狐的宅子作公堂,在這裡審問案犯嗎?”宋憶微道:“段郎忘了憶微昨晚跟你商議的引蛇出洞嗎?本來某等還在謀劃當中,京兆尹便將這王旺財主動送上門來,正好是天賜良機。”段成式遂點頭道:“陶瘋子一案因憶微和某而起,憶微和某當然不能拒絕二位的要求。雖說這裡是令狐滈的宅子,憶微和某是以客代主,但以憶微和某與令狐的交情,他日後知道,也不會怪罪。秦中候,你這就叫人帶那王旺財進來吧。”秦誠便命人將王旺財提了進來。王旺財頭上布套和口中木丸一被取下,便四下張望打量,極是納罕,問道:“不是說要去神策軍軍營嗎?”秦誠笑道:“原來你這麼想去神策軍軍營。平常人聽到神策軍三個字就魂飛魄散,你倒是難得。”王旺財忙道:“不是……某是說……”段成式道:“你叫王旺財對吧?你可認得某?”王旺財抬頭看了他一眼,微一遲疑,即答道:“你是段成式段公子。”段成式奇道:“你當真認得段某?段某可是從來沒見過你。”王旺財道:“段公子去過西市好多趟,某沒事時總去西市閒逛,曾見過段公子幾次。”秦誠問道:“段公子可有自報家門?可有在腦門上貼了一張字條,寫著‘某叫段成式’?”王旺財道:“沒有……”秦誠道:“那你如何知道他就是段成式?”王旺財愣了一下,才道:“也是聽旁人說的。”秦誠冷笑道:“隻怕是你早對段公子有所留意吧。”王旺財還待辯解,但剛一張口,便又及時止住,隨即垂首不語。段成式又問道:“你既然時常在西市閒逛,可認得一名落井而死的醉漢?”他態度溫和,言語委婉,總令人感到舒暢,王旺財隨口答道:“商旭嗎?認得。他隻知道喝酒,總是誤事,結果最終還是死在了酒上。”秦誠道:“誤事?誤誰的事?”王旺財呆了一呆,忙低下頭去。正好魏弘節進來,秦誠便將他拉到一旁,低聲告道:“有段成式在場,審問頗具奇效。現下看來,之前有一名落井而死的醉漢也是九頭鳥成員。”魏弘節沉吟道:“某聽段成式提過此事,說是醉漢跟他提了空空兒涉入武元衡遇刺案,等段成式再去西市找他時,他已經因醉酒而落井淹死了。”又說了自己懷疑九頭鳥中有遊俠成員一事。秦誠起初覺得匪夷所思,然細細一想,似乎隻有如此解釋,才能說得通。當初遊俠解散,大概有四成成員選擇退隱山林,六成以各種身份留在朝中任職。他腦海中將所有人過了一遍,似乎許多人都有可能,卻又都不像。魏弘節似是猜中秦誠所想,道:“某也反複思慮過,有好幾個人都有可能加入九頭鳥,但都不可能違背鐵律。”當日若不是茅彙及時出現,盲秀才必定同時殺死魏弘節及王建。九頭鳥中既有遊俠成員,卻未予阻止,與手足相殘無異。秦誠道:“或許那人未能及時得知盲秀才捉了你,當然也談不上阻止。”魏弘節歎道:“要是老大在這裡就好了,他當日在場,與盲秀才有一番正麵交鋒,或許能猜到那人是誰。”又聽到段成式問道:“你可認得一個叫陶瘋子的人?他也時常出現在西市。”王旺財忍不住笑道:“段公子不是明擺著套話嗎?陶瘋子昨日在京兆府大門前被人射死,某也在場,親眼看到了他的屍體。”段成式道:“這麼說,早在那之前,你已經認得陶瘋子了?”王旺財自知失語,又見段成式表麵和藹可親,其實精明異常,稍不留神,就被他抓住了言語中的漏洞,便決定不再開口。段成式道:“你跟凶手沈京一黨,這是確認無疑的事,你能否告訴某,沈京為什麼要射殺陶瘋子嗎?”王旺財乾脆地道:“不能。”又轉頭看了秦誠和魏弘節一眼,道:“某看你們幾個都不像是那種會濫用刑罰的人,適才在京兆府抬出神策軍的名頭,應該也隻是裝樣子嚇嚇人,所以某也沒什麼可怕的了。”魏弘節冷笑道:“不錯,某等是不會拿你怎麼樣,但某等出其不意帶你來這裡,你同黨會不會覺得意外呢?會不會認為你見到段成式後極可能吐露真相,派人來殺你滅口呢?”王旺財昂然道:“若同伴要殺某滅口,早在入府獄時便動手了。”魏弘節道:“原來內應是在押送犯人入府獄途中動的手,多謝你告知。”又道:“不錯,你同黨原先是對你有信心,可沈京、初七已受杖而死,目下屍首在京兆府大門前示眾,三人隻剩下你一人,你既沒有被關入京兆府大獄,也沒有被押去神策軍軍營,而是帶來了這裡,你說你同黨會怎麼想?”王旺財臉色慘白,額頭汗珠滾滾而下,但無論如何都不肯再開口,秦誠遂命人帶他下去關押。段成式問道:“當真會有人來殺王旺財滅口嗎?”魏弘節點了點頭,道:“一定會。段公子,你願意冒險嗎?”段成式未及回答,便有仆人進來報道:“門外有人指名找魏郎,說是徐氏酒肆的夥計。”魏弘節道:“某出去看看。”出來一看,卻見茅彙一身夥計打扮,站在門前。魏弘節愕然道:“你如何打扮成這樣?”茅彙苦笑道:“某而今是徐氏酒肆的夥計戴茂,不打扮成這樣,還能怎樣?”魏弘節道:“哦,你答應了王清晨,要在長樂坊徐氏酒肆服役三個月,看來已經開始履行承諾了。”又問道:“徐氏酒肆消息最靈通不過,你是聽到風聲,來找某的嗎?”茅彙點點頭,道:“某聽說昨夜京兆府……”一語未畢,便見秦誠率人跨門而出。正愕然間,秦誠揮手道:“圍住了!若對方膽敢反抗,立即射殺。”魏弘節道:“秦誠,你這是……”秦誠拱手道:“魏郎莫怪,秦某也隻是奉命行事。”上前一步,低聲告道:“王大將軍和鄭注鄭相公早料到茅彙還會再來找你,所以密令某跟在你身邊,專等茅彙上門。”魏弘節道:“你……”秦誠道:“來人,將這人綁了。”又走到茅彙麵前,道:“某與你雖是舊識,但某有軍令在身,萬望莫怪。”茅彙點點頭,反手就縛。又有軍士取過一個黑色布套,套在茅彙頭上。魏弘節忙問道:“你帶他去哪裡?”秦誠道:“某奉有嚴令,一旦捉住茅彙,立即交給鄭注鄭相公。”見魏弘節抬腳欲走,忙舉手攔住,道:“你不必回去水族,去也是白去。鄭注相公有過吩咐,你儘可以調派鄭府人手,繼續辦你的事,但他暫時不會見你。”魏弘節一時瞠目結舌,答不上話來,秦誠趁機引人押了茅彙離去。宋憶微已聞聲而出,問道:“秦中候帶走的人是誰?”魏弘節道:“茅彙。”宋憶微“啊”了一聲,正待追上前去,卻被魏弘節扯住衣袖。魏弘節道:“原來鄭注鄭相公早已識破某在說謊,卻隱忍不發,佯裝相信了某的說辭,反過來還利用某誘捕了茅彙。”宋憶微道:“憶微去求見鄭注,他應該會同意見某。”魏弘節忙道:“茅彙暫時不會有性命危險,宋真人不必急在一時。”宋憶微凝視著他,道:“魏郎是怕憶微去火上澆油,敦促鄭注殺了茅彙吧?”魏弘節歎了口氣,道:“當真什麼都瞞不過宋真人。茅彙殺了王建先生,是他動的手。宋真人現下趕過去,一定會當麵質問茅彙是否真有其事,依他性子,也會立即承認。萬一宋真人惱怒之下……”宋憶微躊躇許久,才道:“憶微也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動手殺人的勇氣,但人為悲憤驅動時,會做出許多不可思議的事來。”頓了頓,又問道:“憶微如果殺了茅彙,魏郎會恨某嗎?”魏弘節看了她一眼,隨即轉過頭去,以沉默相應。宋憶微道:“就算談不上恨,日後也再難以相處了,是吧?那麼為了魏郎,憶微願意放棄再見茅彙。”魏弘節一怔之間,宋憶微已施然轉身,重新進去河東第大宅。魏弘節立在原處,一時思緒如潮。他自是知道鄭注有意收服茅彙,甚至不會計較其殺死王建之罪,但他也知道茅彙絕不會同意為鄭注效力,因而其人命運難卜。鄭注擅長迎合人心,既是茅彙於他無用,權衡利弊,對他最有利的,便是將茅彙送到神策軍,交給中尉王守澄。如此,茅彙必是死路一條,雖然不會公開典刑,卻會死得極其慘烈,怕是王守澄會將神策軍地牢中最最殘酷的酷刑都用在他身上。本來魏弘節出麵求情的話,或許鄭注還會網開一麵,但之前魏弘節裝作痛恨茅彙殺死王建,已將求情途徑堵死。鄭注甚至瞞過魏弘節,改用秦誠來抓捕茅彙。秦誠大概也是身不由己,如同之前茅彙不得已殺死王建一樣。忽有一名水族侍從經過,魏弘節便招手叫他過來,吩咐了幾句,那侍從躬身應命而去。重新進來客廳時,堂中隻剩下段成式一人。魏弘節忙問道:“宋真人呢?”段成式道:“去柴房為王旺財療傷了。宋真人說他在京兆府受過重刑,不處理傷口的話,怕會感染。”又遲疑問道:“適才宋真人說秦中候當著魏郎的麵帶走了茅彙,可有其事?”魏弘節點了點頭,不願意多提,隻道:“秦誠說是來協助某,原來隻是要等候機會捉拿茅彙。而今他已完成任務,大概也不會再回來。某一會兒從水族調派一些侍從過來,與貴府侍從一道,負責周圍巡視警戒,以防王旺財同黨前來。”段成式隻是略知其事,雖然滿腹狐疑,然見魏弘節滿臉沮喪之色,便不再多問,應道:“府中上下人等,任憑魏郎差遣。”等了小半個時辰,才有數名水族侍從趕將過來。魏弘節已巡視完河東第內外,便根據建築結構布防,將人手重點安排在關押王旺財的柴房附近。剛好宋憶微從柴房出來,見魏弘節人在外麵,便問道:“可有來自水族的消息?”魏弘節道:“某剛剛在大門前,看到秦誠押著茅彙經過,料想是要將他解押到神策軍軍營。某想上前阻攔,秦誠卻朝某搖了搖頭,雖然滿臉愧疚之情,用意卻很明顯,是讓某不要令他為難。”宋憶微大吃一驚,道:“若是茅彙落入王守澄之手,他還有活路嗎?隻怕今夜便會死在地牢之中。”忙道:“憶微這就去求見鄭注,設法為茅彙求情。”魏弘節扯住她衣袖,不解地問道:“宋真人為什麼要這麼做?你跟茅彙毫無關係,他又殺了你關愛的人,你該恨他才對。”宋憶微跺腳道:“你不明白嗎?”見魏弘節依然是一臉懵懂,登時大為惱恨,撥開他的手,甩袖去了。魏弘節原地發了好一會兒愣,這才會意過來,心道:“宋真人是為了某,她知道某跟茅彙親若手足,不願意看到某因為茅彙無端送命而神傷。”一念及此,慌忙追將出來。到庭院時,正好遇到宋憶微悻悻回來,無奈告道:“憶微剛出大門,便遇到了水族侍從,說是鄭注剛剛出了門,被翰林學士李訓派人叫走了。”又道:“不如憶微陪魏郎趕去神策軍軍營,求王守澄手下留情。好在右軍軍營距離善和坊不遠,應該還來得及。”魏弘節搖頭道:“王守澄肯以正眼看某,不過是看鄭注鄭相公的麵子,而今茅彙是被鄭注相公擒住,某還去求情,王守澄會理會嗎?他既知某與茅彙是舊識,惱恨之下,不當場將某扣下才怪。宋真人,你的好意某心領了,你實不必再牽扯進去。”又道:“王建先生那件事後,茅彙便有必死之心,預備讓某將他交給官府,某不願意這麼做,所以他才編了那套謊話。想不到鄭注相公早已識破,茅彙終究還是難逃一死,或許這是他的命。但是秦誠,某實在料不到……”越想越是氣憤,拔腳便往外走去。宋憶微忙叫道:“魏郎要去哪裡?”魏弘節道:“去神策軍軍營。”宋憶微道:“魏郎自己也說了,王守澄不但不會接納,還會扣下你,萬一他狂怒之下欲對魏郎不利,你不是自己去送死嗎?”魏弘節道:“某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茅彙死。”他大步流星,腳下極快,瞬間便出了大門。宋憶微追將出來,叫道:“那這裡該怎麼辦?”魏弘節一怔,不由自主地頓住身形。恰在此時,一名侍從過來稟報道:“魏郎,如你所料,四周有可疑人出現。”宋憶微扯住魏弘節,道:“如果魏郎堅持要去神策軍軍營,那麼憶微便與你一起去。”魏弘節哪肯讓她隨自己去冒險,隻得道:“某不去了。宋真人說得對,某甩手一走,這裡無人主事,王旺財同黨便會趁機而入,宋真人你和段成式都可能有危險。”宋憶微道:“那些人當真敢公然闖進來這裡嗎?”魏弘節躊躇道:“應該會。關鍵是他們在暗處,某等在明處,他們知道某人在這裡,認得某等的樣子,某等卻對他們一無所知。某隻知道他們會來,卻不知道怎樣來,什麼時候來,局麵於某方很是不利。這樣,宋真人先進去陪段成式,某再四下巡視安排一下。”到下午時,秦誠竟又折返回來,依舊是一身便服,卻是不肯再進河東第大門,大概心懷愧意,不好意思進去。魏弘節本不欲見他,可又牽掛茅彙生死,趕將出來,冷冷打量著他。秦誠不敢直視魏弘節雙眼,將頭轉開,道:“王大將軍有令,他已知你與茅彙串謀,本該立即逮捕你入神策軍軍營訊問,但因鄭注鄭相公為你求情,稱你正在設法彌補,尋找害死王建先生的幕後主謀,王大將軍遂命你戴罪立功。他還稱不會立即殺了茅彙,但日日會用刑罰拷打其人,令其生不如死,若是你真能找到罪魁禍首,另當彆論。”言外之意,若是魏弘節能設法瓦解九頭鳥,王守澄或許會放茅彙一條生路。魏弘節意外之極,雖然略略舒了一口氣,但想到茅彙正備受酷刑折磨,心中怒氣又生,將秦誠扯到一旁,質問道:“不說彆的,多年前你便與茅彙是馬球球友,何以能做出這種事來?”秦誠道:“某身為神策軍軍將,長官命令大如天,有得選嗎?”魏弘節道:“怎麼沒得選?”秦誠見左右無人,遂低聲道:“鄭注早已識破了你的謊言!他明知某多年前便與茅彙相識,而今與你交情也不錯,卻偏偏派某利用你抓捕茅彙。你想想看,某若有異樣,某三個人便都搭進去了,到時連個能出麵求情的人都不剩了。”魏弘節冷笑道:“什麼三個人都搭進去,你隻會為自己考慮。”秦誠也火了,臉色一沉,怒道:“你和茅彙都是孤家寡人,隻有某有家有室,某還有瑟兒,是不是要為自己、為她多考慮一點?”魏弘節一時噎住,竟答不上來。秦誠也不願多說,遂拱手道:“秦某尚有軍令在身,還望魏郎體諒。”自引人去了。魏弘節悻悻進來,將秦誠之語告知給宋憶微與段成式。宋憶微道:“這麼說,茅彙還有一線生機?”魏弘節點頭道:“所以某得格外打起精神,利用好王旺財這個機會。”有水族侍從進來報道:“秦中候手下到了,說是奉命聽從魏郎調遣。”魏弘節還待拒絕,段成式忙道:“河東第宅子前後三進,可不算小,這裡正缺人手,秦誠也是好意。”魏弘節想了想,道:“那好,就讓他們在外圍警戒吧。”侍從躬身領命,退了出去。魏弘節又道:“之前某與對方打過交道,那些人行事極其狠辣。段公子,一旦有事發生,可否勞煩你照顧宋真人?”宋憶微先笑道:“段郎有傷在身,行動不便,不該是憶微照顧他嗎?”段成式忙道:“那是一定的。”又苦笑道:“雖然段某也不明白何以成了對方的不可動之人。”侍從又進來報道:“門外有名小道士求見宋真人,說是華陽觀來的。某讓他進來,他有些怕生,說隻願意在門外等。”宋憶微道:“是了,憶微昨晚一夜未歸,想來是妹妹擔心了。憶微先出去一下。”出門一看,果見門前站著一名十四五歲的小道士,但卻是生麵孔。宋憶微恍然有所醒悟時,那小道士已湊上前來,告道:“小宋真人而今在某等手上,隻要宋真人肯幫忙殺了王旺財,小宋真人自可平安回去華陽觀,包管不會少一根頭發。”宋憶微又驚又怒,道:“你們……”小道士袖出一物,往宋憶微眼前一晃,道:“這是小宋真人的桃木發簪,宋真人應該認得的。一方是王旺財,於宋真人隻是個無足輕重的人,一方是心愛的妹妹,宋真人自己權衡。如果過了今晚王旺財還沒死,宋真人就等著為令妹收屍吧。”宋憶微咬咬牙,道:“好,某答應你。不過你們得確保清秋平安無事。”小道士道:“還是跟聰明人打交道爽快。”又道:“令狐河東第中也有某等內線,宋真人可不要試圖向魏弘節等人通風報信,一旦宋真人有所異動,令妹便是性命不保,宋真人可要想清楚了。”宋憶微點了點頭,正色道:“你放心,宋憶微既然答應了你,就一定會殺死王旺財。”進來廳堂,宋憶微見魏弘節與段成式均乾坐在堂中,也無甚交談,便道:“段郎不是有午睡的習慣嗎?憶微扶你回房歇息吧。”段成式道:“也好,枯坐在這裡等壞人上門,總是有些乏味。”宋憶微遂攜了藥匣,送段成式入來後院,又為他換過藥,這才離開。她沒有返回廳堂,而是直接趕來柴房,向門外侍從告道:“該為裡麵的人換藥了。”侍從忙道:“宋真人不必費心,不過是個將死的囚犯而已。況且魏郎有過交代,在事情解決前,任何人不能靠近柴房。”宋憶微心道:“柴房戒備森嚴,根本不可能在無人察覺的情況下接近。如若白天不儘快解決王旺財,入夜後某再來,豈不更加可疑?”便道:“某是醫師,醫者父母心,對方是囚犯也好,是乞丐也好,在某眼中都是一樣的,都是病人。麻煩小哥讓開,讓某進去。”侍從卻甚是堅決,道:“不行。”宋憶微道:“那好,某去請魏弘節過來,讓他評評這個理。”侍從一時遲疑起來,剛好柴房有動靜傳出,宋憶微忙道:“應該是他傷口疼得厲害,快讓某進去看看。”侍從與同伴交換一下眼色,勉強道:“那好,某就讓宋真人進去,不過宋真人切莫聲張。”王旺財雙手反縛,頭上套著黑布套,倚牆而坐。宋憶微來到他麵前蹲下,道:“某是之前來過的宋憶微,又來為你換藥了。”王旺財口中塞了木丸,無法出聲,隻能“嗚嗚”相應。宋憶微從藥匣中取出一枝銅管,旋開上段,露出一截閃閃發亮的尖錐。她緊緊握在手中,又有所猶豫,然想到妹妹宋清秋已落入歹人之手,便狠了狠心,低聲道:“抱歉了,某也是不得已。”直朝王旺財頸間紮去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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