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祿迪城之內,煙火四起、哭號震天,失去約束的大食軍隊燒殺擄掠、奸淫搶奪,見人就殺、見屋就燒,鮮血在街上流淌,所有康國百姓都如同牲畜一般被恣無忌憚的屠殺,早已成為人間煉獄。奧夫沒心思去管、也管不了,他隻是讓部隊守住城牆、四門,布置好防禦。
至於城內百姓之死活他根本不在意,同娥父子是否背叛也並非這一場慘禍之根由,無論如何,等到大食軍隊撤走的時候都會是當下這一局麵。
大食軍隊嚴重缺乏糧秣輜重,不得不以此等手段將康國上上下下搜刮一空、以供軍需。
甚至在原本的計劃之中,等到將唐軍阻隔於薩寶水之北、大食軍隊安全撤離之時,會將薩寶水下遊的何、曹、東安、安等昭武九姓之國掠奪一空,以此添補此戰之部分損失……
城上的斥候通過瞭望觀察到唐軍已經分兵,主力部隊繼續向西追逐葉齊德而去,留下困守阿祿迪城的唐軍僅有三四千,這些部隊顯然不可能將阿祿迪城徹底困死。
奧夫略微鬆了口氣。
局麵果然不出他所料,大唐的戰略目的並非攻城掠地,而是要將這支入侵西域的大食軍隊全部殲滅,首要目標便是哈裡發的繼承人葉齊德,隻要與葉齊德分開,唐軍便會分清主次、有所取舍。
到了傍晚,有兵卒來報,他們在城內一座寺廟之中抓獲了康國國王同娥…
奧夫不以為意,擺擺手下令將其吊死於王宮門前的廣場之上。
背叛大食,必須要付出代價。
而後傳令,將所有從城內掠奪的財貨、糧秣、珍寶等物統統上交……
大食兵卒痛心疾首、一片哀嚎,卻又不敢抗命。
奧夫在城內緊張兮兮待了兩天,待到追逐葉齊德的唐軍主力徹底遠去,這才在第三日淩晨之時,悄咪咪打開南門,一窩蜂的衝出城去,唐軍果然因為人數不足而導致防禦稀鬆,奧夫一馬當先率軍衝破唐軍防線,一路向南奪路奔逃。
王孝傑遵守軍令,麵對忽然破城而出的大食軍隊隻象征性的攔阻一下,見其人多勢眾、氣勢洶洶,遂放開一個缺口任其突圍而去。
拂乎漫很是不解:“敵軍雖然人數眾多,但貴軍裝備更好、戰力更強,如若全力以赴阻攔,最後縱然敵軍依舊突圍而出,卻也能將其斬殺大部,何以使其如此輕易突圍?”
王孝傑解釋道:“人在明知必死之時是會爆發出巨大潛力的,正所謂“困獸猶鬥',這個時候堵住其退路迫使其死戰,極不明智。兵法有雲“圍三缺一',便是要給陷入絕境的敵人一線逃生之機會,如此敵人隻想著逃走,軍心崩潰士氣低迷無心死戰,然後追著敵人身後去打,自是容易得多。當然,若兵力充足當可在其退路之上預先埋設一支伏兵,然後前後夾擊、事半功倍。”
“漢人的兵法,那是相當厲害!”
拂乎漫真心實意的讚一句,而後看著洞開的城門,問道:“咱們這個時候是否入城?”
王孝傑道:“你自入城收拾殘局,我率軍追擊敵人務必使其寢食不安、疲憊不堪,至於城池有所損壞,可與稍後趕來的安西都護府官員接治,商談重建事宜。”
雖未入城,但城內的慘狀他已經從潰兵那裡有所了解,大食人在城內犯下滔天罪行,康國百姓十不存一,房舍毀壞嚴重,重建是一定的。
拂乎漫擔心父親安危,看著王孝傑率領唐軍有條不紊、不緊不慢的南下追擊敵人,而後匆忙入城。剛一入城,便得知父親已經被吊死在王宮之前的廣場上……
再見到城內的慘狀,拂乎漫咬牙切齒、恨意滔天。
在父親屍體前痛哭一回,便止住悲傷,率領緊餘的康國百姓、兵卒將屍體脫去城外挖坑掩埋,否則夏日裡溫度太高,一旦爆發瘟疫那就萬事皆休。
三日之後,安西軍的支援部隊抵達阿祿迪城,隨行的還有安西都護府官員。
官員們答應拂乎漫的請求,馬上對阿祿迪城進行勘測、調查、記錄,然後製定一係列城池重建計劃,取得拂乎漫同意之後,上報安西都護府,請求撥付物資、工匠,幫助康國對阿祿迪城進行重建。與此同時,詳細的戰報也遞送至碎葉城。
此時的七河流域河流密布、碎葉水波浪滾滾,加之氣候炎熱、植被茂盛,再有絲路由此而過,碎葉鎮之繁華在整個西域首屈一指。
城中官署之內,一封封戰報被陸陸續續送抵於此,房俊、裴行儉等安西都護府官員忙碌一片,祿東讚閒極無聊,時不時也會來此坐坐、喝喝茶,聽一聽最新的各方消息。
大唐官員似乎已經將他視為“自己人”,各類戰報從無隱瞞、任其聽聞翻閱。
但也正因如此,使得祿東讚在震驚前方連戰連捷之餘,對於大唐官員的超高辦事效率亦是深感敬佩。這一日,康國王子夜裡搭建浮橋協助唐軍渡過薩寶水、攻陷阿祿迪城的消息傳來,官署之中官員正在忙碌,房俊則與祿東讚坐在靠窗的茶幾前飲茶,時不時有官員前來請示,由房俊予以定奪…
祿東讚看著滿堂官員人數眾多卻井然有序,不由讚歎道:“之前你對吐蕃之評價,老夫曾一度不服,現如今卻不得不承認,事實的確如此。”
他口中所謂的“評論”,自然是房俊言及吐蕃之時所說“吐蕃縱使強盛一時、淩辱大唐,終究也不過是一隅之豪強”……
房俊正在翻閱一份戰報,是康國王子拂乎漫上書請求大唐協助重建阿祿迪城,從頭至尾看了一遍,交還給官員:“此乃政務,由裴都護定奪即可,不必向我請示。”
官員結果文書,躬身施禮之離去。
房俊喝口茶水,這才笑著道:“華夏數千年來王朝更迭、興衰浮沉,有時國勢強盛、威淩天下,有時內部紛爭、民不聊生,但由始至終從未間斷政治上的進化。說一句實在話,論及政治體係、國家結構,華夏足可傲視寰宇,吐蕃也好、大食也罷,都不過是華夏玩剩下的。”
頓了一頓,他又補充一句:“……沒有任何一個番邦胡族比華夏更懂得如何治理好國家。”曆朝曆代,華夏之政體都是因地製宜、順應時勢,堪稱“最優解”,粗略看去似乎隻要有皇帝存在便是“封建王朝”,實則內裡卻迥然有異,更多製度、律法都在因時因地而改變,更為符合當時之狀況。當然,懂得治理國家是一回事,願意好好治理國家則是另外一回事。
人之私欲無窮無儘、欲壑難填,很多時候有些人將自身之利益淩駕於國家、民族、百姓之上,最終導致王朝傾頹、民不聊生,其可恨也………
祿東讚點點頭,他是有見識的,單純以製度而論,吐蕃如今那種“部落聯盟”的形勢,放在華夏則需要上溯至遙遠的上古“炎黃二帝”傳說時期,落後的不是一點半點……
他饒有興致,似乎每一次與房俊聊天都能認知到一些似乎本已合理存在、以往卻常常忽略的東西。“如今唐軍追亡逐北、戰無不勝,兵鋒已經橫掃七河流域、河中地區,卻不知這些從大食手中奪來之城池,大唐要如何管理?”
國家對於土地的貪欲是無窮的,更多的土地能種更多的糧食、養活更多的人口,而更多的人口可以產生更多的賦稅徭役,促使國家更大強大……
房俊喝口茶水,將手邊一封奏疏丟在祿東讚麵前:“這是我即將遞送長安給陛下的奏疏,大論不妨看一看。”
祿東讚放下茶杯、拿起奏疏,仔仔細細看了起來。
半響,他愕然抬頭:“自治區?”
然後繼續低頭,又將奏疏從頭至尾看了一遍。
自西域下轄、至遙遠邊塞,凡“緣邊鎮守及襟帶之地”皆設立都督府,統一歸於安西都護府治下。又在各處部族所居之地設立“自治區”,其首領擔任“都督”之官職,可世襲。
中樞不會向這些“自治區”征收貢賦,其內部事務由其自治,但需接受都督府與大都護府的領導,需響應及遵從國家政令……
祿東讚疑惑不解:“不納賦稅、不征徭役、不派官員……如此不過是名義上歸附於大唐而已,實則大唐對其全無掌控,今日可歸附、明日亦可複叛,取之何用?”
房俊反問道:“如此蠻夷之地,縱使收納賦稅又能收幾個錢?即便派駐官員,難道強敵來襲之時便不會複叛?左右也不過是名義上的歸附而已,何必弄得天怒人怨、離心離德?大唐乃天朝上國、禮儀之邦,隻要番邦胡族願意歸附於大唐領導治下,那大唐便海納百川、無分彼我。若是他日不服大唐之管轄,自可從容退去,大家好聚好散。”
祿東讚蹙眉盯著房俊,總覺得事情肯定不是那麼簡單。
漢人不僅擅於玩弄陰謀,也更擅於陽謀……